白月光赶到荒寺的时候正午已经过去了,不久前的一场滔天的大火将这个本就荒凉的地方烧成了一片废墟。
这不是常理而言的大火,他环顾了四周,找到了不少残存的符。
是魂门的符咒没有错,他小时候也玩过这种符咒,而现在这些符咒摆放的位置却是过分的阴毒,乃是一层阴火一层结界。结界靠吸食怨气而存,活物在阴火中惨死后所生的怨气便会加固外层结界,而结界越牢固,里面的活物便越难出逃。
白月光捻了捻土地,已经没有余温。这火燃了没多久就熄了,结界也并不是很牢靠,显然里面死过的人并不多。
在此地支开姜无虞,又选择将这里烧的干干净净,想必宋开阳也不会离这里太远。前方便是主庙了,屋顶此时已经完全塌陷了,还站立着的梁柱也所剩无几。
不远的地方似乎闪着微小的光,一跳一跳的,不由得让他想起几日前百鸟楼的那一地潋滟的烛光。那时他还是有点醉,只模糊瞧见花台中心那个欲放的身影,十五六岁的年纪,那样地夺目,那样恣意鲜活。
他在焦灰里,有点不想却还是缓缓前进着,踢到了一块硬硬的东西。
他低头,是块已经熔得扭曲的长命锁,他曾见过杜小宛带着它登台表演,样子如此朴素却一直贴身携带,可见杜小宛有多么宝贝它。
白月光轻轻地将灰尘摩挲掉,上面依稀可以辨得细若蚊足的两个小字。
月恒。
想来这是杜小宛亲生父母给她取的名字吧。月恒,如月之恒,又刻在长命锁上,大概是想希望她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白月光不由得晃了神,他的脑海里又出现了那个妇人的身影,穿针纳线,温柔地为自己补着衣服上磨破的缺口。
白月光想了想,捧了把黑灰,又将它埋了起来。
“姜大师?”行至主庙,倒塌的柱子后面忽地响起唯唯诺诺的声音。
白月光缓缓起身,虽然他做足了准备,此时此刻呈现在眼前的惨烈却还是让他一愣。
地上躺着的人满脸血污,眼部是两个黑黢黢的空洞,已经不辩身份。他手心里的红光微弱地闪动着,声音正是由此传来。
“他是……”白月光蹙紧了眉头,“宋开阳?”
“姜……”听到白月光的话,地上的人喉咙里传来了声音。
“焦尾虽毁,姜无虞尚存……”白月光抽出了几张黄符拍在宋开阳的身上,暂时稳住了他的魂魄。“不过也快……”
“……”宋开阳终于顺出了几口气。
“……我把他带来了。”白月光解下了腰间的袋子,“趁他还没消散……你们……”
“等……等等……”宋开阳挣扎了一下,“他就要……消散了?”
白月光一顿,“……是,没有躯壳,所宿之物也毁了,必散无疑。”
“那……我……现在这副……”宋开阳声音微不可闻地抖了抖。“算不算活人躯壳?”
白月光默默地扫过他尽是血污的脸,低声道。“……算。”
“求……求求……你……”宋开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颤抖的手竟然抓住了白月光的手腕,缓缓伸向自己额头。
白月光忽地沉默,思绪瞬间被拉远。
“他……不就想要我胎光这一魂吗……”迷星林数里昙花丛皆是彻骨的寒凉,男孩的下唇颤抖着,他费力地眨眨眼睛,散尽了眸子里最后的狡黠。“我……只给你哦……”
“你拿走吧……”他抓着白月光的手一点一点伸向自己的额头。
……
白月光深吸一口气,今天不知怎么了,他总是能想到之前的一些事。他努力将自己拔出回忆的深潭,重新看向宋开阳缓缓道。“你是说,将你的躯壳给姜无虞用?”
“是啊……”宋开阳低低道,“他还有想干的事……还有……他的仇……”
“而我……”宋开阳顿了好久,“一生都……担惊受怕的……现在……也不用怕了……”
白月光哽在喉中的一口气终于叹了出来。
“……本想着他……有了躯壳……可以亲耳听他弹琴……”宋开阳缓缓松开了手,“不过……也没什么的……”
白月光起身,挽了挽宽大的袖袍。“你想好了?”
“想好了……等我死后我那些东西……你全都给他好了……还有半年才来一次的安青兄……我那些画就都赠予他了……”宋开阳叹息,他轻轻触着白月光腰间血红色的坤天袋。“只是……还是有点遗憾啊……”
白月光沉默着咬破了手指尖,涂在了宋开阳的额头上,封住了他的五感。
……
宋开阳陷入黑暗已经太久太久了,他不知道白月光究竟能不能办到这种移魂转魄之事,慢慢地开始不安起来。鼻尖忽然传来一段香。他愣了愣,眼前缓缓染进墨蓝,与黑混在一起,深深沉沉,像极了欲晚的天色。
倏然上方有烟花炸裂,零零落落的光点从天际遥遥跌了下来,他也终于能看清周围的一切了。那含混不清的深蓝当真是辽远的夜空,他坐在屋顶之上,头顶盛大的焰火不休,一时看呆了。
这便是死亡之后的景象吗?
他之所以分外在意烟花,是因为姜无虞喜欢看。
姜无虞一向惧光,活着的时候这些新奇玩意儿还没有出现,所以看烟火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事。宋开阳盯着夜空中不止的烟花,暗叹只可惜姜无虞没法亲眼见到了。
这么看着,身旁忽地有人站定。宋开阳转头,视线就落进了姜无虞含着笑的双眼。
“无虞?你……”宋开阳讶异,“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姜无虞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他拎着盏暖橘色的花灯,他看着宋开阳,轻轻地将手里提着的光芒掷了下去。
宋开阳不解,姜无虞笑意更盛了,他指了指檐下,示意宋开阳看。
呼吸间,重重楼影仿若有了生命一般,一方一方地接连亮起,暖融融地化成万家灯海,盈盈烁烁的灯火将姜无虞略显苍白的侧脸映得流光溢彩的。宋开阳看着他睫毛下投出的浅浅阴影,心里微动。
姜无虞转头,双眼比檐下的灯火还要明亮。他凑近了一点,又凑近了一点,宋开阳盯着他越来越近的双眼,心跳如擂鼓。他此时已经快不会呼吸了,只能下意识地往外呼气,他要溺死在那双眼中流动的灯火里了,他的胸口已经被填满了。
他们此刻仿佛要消失了,只剩头顶烟花不歇,洋洋洒洒奔向茫茫灯海。
他真的很想笑一笑,可是却像被定格了一般再也动不了了。
姜无虞指尖微动,耳边轻轻传来一个声音。“性命没有危险了,但还要过几天才能下床。”
没有……危险了?
姜无虞猛地一震,刚刚的话,他竟然是听到的。他颤抖着摸索着,触到了柔软的锦被。
“醒了吗?”随着一声嗤笑,自己旁边的锦被兀地陷下去一块。“那就算成功了啊。”
“你们……是谁?”他挣扎着开了口,声音不是记忆中自己的声音了,虽然还有些含混,不过却轻轻的,很顺耳。
“你的恩人啊。”声音就在耳边徘徊,“虽然看不见,但你现在应该可以算作一个人了吧?”
“白……月光?”姜无虞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忽然反应道。“那宋开阳呢?”
“宋开阳……那小子失踪了,我找不到他。”床边的人停了一会,缓缓道。
“……失踪了?”不祥的感觉迅速在心中扩散,姜无虞跌跌撞撞想要起身,“他不是和杜小宛……”
“杜小宛也找不到了。”似是不愿再多答,白月光忽地起身,“反正你现在也有躯壳了,不如以后去寻他吧。”
“等等!”白月光正要出门,又被叫住。
“他……”姜无虞攥住胸口的衣服,忽然不再挣扎,他低声喃喃道。“还活着吗?”
白月光转过头,少年眼部绑着三指宽的白色纱布,蓬松的头发懒洋洋地披散下来,整个人都沐在温暖的晨光里,如同初见的样子。他轻叹一口气。“在的,他还在。”
考虑到姜无虞身体的原因,到了辞行那天温声晚本不打算让他送行,但到黄昏将离的时候却还是看到了他的身影。
姜无虞如今已经可以自由走动了,虽然因为不能视物行动偶有不便,但却已经有些适应了这样的生活。
风有点大,他抱着前几日在集市买的琴,本来绾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在风中四散开来。眼前还是系着三指多宽的缎带,此刻随袖袍翻滚不宁。“我们也算相识一场,今日弹奏一曲,为你们践行。”
太阳缓缓回到云中,一坠一坠地,模糊间竟透出了几分血红来。
姜无虞缓缓坐下,轻轻拂弦。沉缓的声音流泻出来,却声声明晰,彼时天尽头似有孤雁回还。
“昏重重,暮似匹练游,愈西愈浓。”琴声低咽,饱经沧桑,少年的声音却是涉世未深的青涩。
开口青涩,却是越唱越深情。
“只观,十里灯皆因君而燃……”
白月光忽地想到荒寺的废墟里,宋开阳满身血污喃喃着有点遗憾。他沉默着低下头,将坤天袋解开抖了抖,已经用过的迷星草根立刻随风四散了。
天意弄人,事事不由衷。
“只愿,远方孤雁都似君而回还。”
姜无虞专注于琴上,却不知为何喉咙轻轻颤了一下。
有人曾轻声说过,我家小,多不了别人了。
“不由衷,合与离皆惧匆匆……”这支他不能再过熟悉的曲子,如同下意识地从他口中唱出。听着听着,他也不知道怎么了,胸腔一股酸涩之意如同洪水决堤。
“合与离为何匆匆——”
还剩最后一句,他却忽地哑然,无论如何也再也唱不下去。他颤抖地抚向脸,发现不知何时缎带已经被打湿了。
合与离从来匆匆。
余音盘旋于空中,似有若无的声音仿佛是谁在低声喃喃。
再见了。
现代言情小说相欠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