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奇文学正午刚过，荒寺里陡然燃起大火。
宋开阳是被鼻尖充斥着焦糊的味道熏醒的，耳边隐约还有风声的嘶吼。他挣扎地想看清周围的情况，猛地觉得眼部剧痛，这种疼痛几乎让他顾不得周身还在缓缓攀升的温度。
他忽地被什么人搀扶了起来，对方身量娇小得紧，肩膀都在止不住地颤抖。“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熟悉的清甜的声音，带着小小的哭腔。
他很想出声安慰一下，却被呛得根本开不了口。
离高温越来越远，他们也走得越来越慢，最后他忽然被远远推开，随即便是一声类似于重物撞击地面的巨响。
宋开阳心中猛地一紧。
姜无虞一路都在想如何对付又奸又滑的白月光，不觉飘行的速度越来越快。眼看已经可以看到明月客栈的招牌了，他忽地剧烈一颤，周身就像被撕扯开又重聚了一般。
未等他反应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意识就变得混沌起来。他渐渐开始记不得自己的意图，迷茫间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有个小男孩抱着琴一直在哭。
小男孩是当朝大司乐的独子，天生一双阴阳眼。总是喜欢卯时之后跑来哭，原因无二，大司乐一身琴技想传给儿子，铁却不成钢。
他是听不见哭声的，只是小男孩的眼泪一直砸在琴上，砸得他心烦至极，只好从一直宿着的古琴里跑了出来，才想吹点阴风将小男孩吓走，却看到了小男孩惊讶的神情，眨巴着眼睛，泪也顾不得落了。
“……你真好看。”
他看得见自己。
其实开始姜无虞是想等小男孩再大一些就把他这双饱含灵气的眼睛剜去吃掉涨涨修为，但后来也就作罢了。
太孤独了。
自己只能宿在这琴中，哪儿都不能去，如果小男孩也死了，那这偌大天地就只剩自己了。
后来小男孩再委屈着来这里的时候，他就叹气着从琴里钻出来，虚空地握住前者的手，一种指法一种指法地教。
似乎是被小男孩双眼的灵气温养的久了点，他渐渐地有了点本事。
小男孩八岁那年生了新的变故，觊觎他眼睛的人终于按耐不住动了手，全府上下五十多口无一幸免。姜无虞吞了很多惨死的厉鬼，修为大涨，领着小男孩连夜逃了出去。
小男孩就是宋开阳，所以这些年过去了他仍然不敢在黑暗中入睡，每晚必定在灯火通明中睡去。
此后，他就教宋开阳如何利用这双眼睛，如何周旋于人鬼之间，先是只为自保，后来就变成了闻名人鬼两界的游商。
再然后……
姜无虞忽然浑身一抖，意识逐渐清醒了起来。
周身一片血红，此时此刻的感觉很不妙，周身的感触比他做鬼时更加虚无，仿佛即将脱离这个世界一般。他僵硬地向上看，要找的白月光正在上方挑着眉看着他。
“……我……”他忽然感觉分外地恐惧，那是面对即将消亡时本能的恐惧，只得颤抖着看着白月光的嘴一开一合。
“千年厉鬼就是厉害，所宿的琴都毁了还没消亡，不过估计也坚持不了多久了。”白月光朝香炉里又填了两块香，“你现在在我的坤天袋里，别动了。”
“琴……毁了！”姜无虞一僵。焦尾明明是在宋开阳手里的，怎么会被毁掉。他越想越慌，止不住地去撞击袋子。
白月光眼疾手快，一把拍了道符定住了姜无虞的灵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来这里的时候魂魄突然就溃散了，现在正午还没有完全过去，你再动就彻底魂飞魄散了。”
“那！”姜无虞动不得，挣扎道，“琴是在宋开阳那里的，他到底怎么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温声晚在一旁忽然道。
情急之下，姜无虞只得三言两语地将晨间发生的事一一道来。白月光听后，难得地没有用奚落人的语气。“你说那杜小宛言行有些奇怪，身上却没有丝毫的鬼气？”
“魂门确是有一秘术，凝视双眼便可控制人按照他的思想做事。不过……”他缓缓道，又顿了顿。“一般而言不会成功，除了施术者必须修为高深之外，被施术之人也必须不能阳气过旺，身体越为虚弱越容易得手。”
“杜小宛她刚刚被沈香兰上过身，又被我用阴气抹去了记忆……”姜无虞突然哑然，说出来的话也破碎不堪。“宋开阳……到底……”
“是了。”白月光蹙眉。“又与魂门相关……”
“你那时候说杜小宛带宋开阳去了哪里？”白月光霍然起身，“那我便同你去看看。”
“……我同你去吧。温声晚道。
白月光一顿，挑了挑眉，小巧的酒窝又被他挂上了嘴角。“你去了，小昙再出事怎么办。”
“你一人无碍？”温声晚眉头越锁越紧。
“当然。”白月光封住了姜无虞所在的坤天袋，转头笑道，“温正直，如果我死了，你就自由了。”
“……”温声晚哑然，无声地牵着小昙看着那抹白飘忽着消失在门外。
“宋老板……”
不知过了多久，宋开阳脑子一片混沌，忽地有温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柔和得让宋开阳想到了早已不在人世的母亲。
“宋老板，你还好吗？”
他想张口回应，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意识在游离着，整个人仿佛被投到了深沉的湖底。
他兀地想起之前在荒寺的所遭，没由来地很恐慌。他真的太害怕了，很多年那可怕的一夜仿佛又灌回了他的脑中。
有人害了他全家，可笑的是，在惨叫与腥气中，带他活下去的却是一只鬼。
“宋老板！”耳旁的声音似乎大了一些，他一愣，手上豁然传来了温热。那段温热沿着他的手臂传到了四肢百骸，他喉咙模糊地呃出了声，手指痉挛般地扯动了一下。
然后剧痛从眼部猛地泄了出来，疼得他神情恍惚，几欲再度昏迷。
“宋老板……”所幸手掌心的温热就没有断过，一脉又一脉地冲刷着他的意识。
宋开阳粗喘几次，总算是从喉咙里过出一次平稳的气。不安越来越强烈了，他忍住剧痛挣扎地想睁眼看看，可只有令人窒息的黑暗。
“宋老板……你先别动了……”见他恢复了意识，手心的温热便轻轻地断开了。
温热停了之后，他虽然还能勉力动动，却感觉寒冷异常，持续不断地疼痛现在却仿佛成了他活着的唯一证明，将他摇摇吊在死亡边缘线的另一侧。
“我知道你可以听到……我是沈香兰，姜大师离开之前将我放在荒寺外。”这次的声音似乎带了些哭腔，“我等了好久也不见你出来，庙里却忽然燃起大火……当我能进去的时候，发现你……而且眼睛……”
难怪啊。宋开阳感受着无尽的黑暗，因为这双眼睛，他遭遇了太多太多。怀璧其罪，如今不见了反倒是一种解脱。
“我的力量越来越弱了……我也不知道我这些力量能不能让你坚持到姜大师来……你现在的情况……太糟糕了……”
宋开阳愣了一下，双手突然剧烈颤抖。“……琴……”他的喉咙里不断地传出微小的嘶声，只一个字就已经耗费了他大部分的力气。
“你是说……焦尾琴……？”沈香兰迟疑了一下，“那人走时……我没有看到那把琴……”
宋开阳还想问些什么，挣扎许久却只能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睁眼闭眼都是没有边际的黑暗，他只能模糊地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风啸之声，比起火之时还要大。
那个扶着他逃出火场的又是谁呢，是杜小宛吗？如果是杜小宛，她现在又如何了，她又为什么……
就这样混沌地想着，他掌心的温热时断时续，渐渐连香兰姨的声音也弱了许多。他也想过要不就这么死去吧，但却有些不甘心。
都说死亡是一瞬间的事，而他觉得自己像是在一点一点地被抽丝剥茧。他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全身所余的力气都用在了回忆里。
他不知道焦尾毁了姜无虞是否还能安然无恙，但记忆中他一直都那么厉害，连狼狈的样子都少有。
他记得姜无虞以前不太爱说话，表达关心的方式只有送东西。幼时的自己因为遭遇变故一直郁郁寡欢，姜无虞就去找小鬼做买卖，用修行换些新奇小玩意儿。
姜无虞别扭着从来不亲自给自己，就全部都堆在床上。每至夜色，他就去翻床上的小玩意，姜无虞也不过来，就远远地看着。
姜无虞向来嘴巴都有些毒，小时候教他指法的时候便满满得都是嫌弃，后来他再也不用练琴之后依旧如故。他长大了一点之后胆子也肥了，就去顶嘴，可姜无虞听不见，平时只能看口型，不想和他讲话的时候就把两眼一闭。
但宋开阳知道，姜无虞的心其实也是软的。有一回一个才死没多久的水鬼找到宋开阳，希望可以抹去他尚在人世却一心想要殉情的小青梅的记忆。姜无虞本可以做的直截了当，却渡了一百年的修为给水鬼，让水鬼入了那姑娘的梦与她亲自告别。
还有一回是个少年，为了帮重病母亲凑药费去当了客栈的杂役，不料客栈走水，死于火场，托宋开阳将工钱换成药送到他母亲那里。而后少年虽已经轮回转世，姜无虞和宋开阳偶尔也还去看那位老人。
人死之前都会回忆一遍之前很惦念的人或事，宋开阳觉得他惦念的真的也不多，却不知为何可以回忆好久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