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尽欢回长明宫没多久,才将将散了发髻,只觉许久不曾簪金戴银压的脖子竟有些不爽快,正叫云引给她捏着肩,小宫娥进来道:“娘娘,婉仪主子来了。”
阖宫上下就一个婉仪,苏尽欢自然知晓小宫娥说的这个婉仪是谁。不是别人,正是苏悯的庶女苏寒月。
苏尽欢寄住在妄府时曾与苏寒月有过几面交情,但彼时她初遭大祸戒备之心极重,不大于人亲近,因此与苏寒月并不熟识。而她与弟弟陈适的身份在妄府亦是保密的,只有苏悯与其长子苏寒山两人知晓罢了,余下的人只知她是苏夫人的远方亲戚。
苏寒月十五岁时便嫁与尚是成王的秦琅为妾,多年来不温不火,但能在王府的尔虞我诈中独善其身也足以见其长袖善舞。皇帝登基时从前的三个侍妾独独剩她一人了,封了个从四品婉仪。
苏尽欢颇有些头痛,苏寒月此来绝对来者不善,可她偏又不能不见,有气无力的叹了一声道:“请她进来吧。”
苏寒月穿一身淡粉色的蜀锦,但见布料之优劣、花色之繁复,断不可与苏尽欢身上的纱蟒裙相提并论。她敛裾一拜,红唇里吐出的是婉转轻柔的吴侬软语:“锦荣宫婉仪苏氏给贵嫔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眼看苏寒月的面色温和,丝毫不见兴师问罪的模样,苏尽欢叫苦连迭。若是苏寒月怒气冲冲或是冷嘲热讽反而更好交涉,正因她太过沉着冷静足见城府之深,绝非容易糊弄之人。苏尽欢亲自起身去扶,开口笑道:“妹妹这样拘礼做甚,你我姊妹二人虽聚少离多,情分总不会因此轻了……”
苏寒月有意一避,苏尽欢的手便落了空。苏寒月微微笑道:“妾在闺中十二载不尝知晓上有一姊,怎知不过嫁出数年……”
苏尽欢眼神一凛,生生截断苏寒月的话:“我因福浅命薄长年居住道观,妹妹不识也情有可原。承蒙陛下隆恩福泽,苟延残命,得以侍奉君侧,这才同妹妹相认,岂不是人生之乐事?来,咱们坐下说话。”她笑吟吟的咬重了“陛下”二字,果见苏寒月神色微变不再去躲,顺从的随她落座。
“行了,都退下吧,云引侍候着就行了,本宫同婉仪叙两句体己话。”将宫人都遣出门去,苏尽欢这才收了手,望着苏寒月道,“妹妹是个聪明人,人后如何都无妨,但人前该如何想必妹妹心里有数。”
苏寒月眸光变了又变,神色郁郁的问道:“姐姐这是在威胁我么?”似是想到了些什么,她唇角微上扬,勾出一个狡黠的弧度,“我记得姐姐呢,母亲的远方堂侄女……哥哥叫你——”她故意将腔调拉长,悠悠荡荡的像高起入云霄的秋千,不怀好意的将尾音一扬,“情儿?”
苏尽欢面色遽然沉下来,眉心一攒。苏寒月的冷嘲热讽倒无伤大雅,实是提及苏寒山使她心中猛然一疼。心中绞痛扯的她神思有些恍惚,仿佛一时间又回到了妄府大院与苏寒山朝夕相处的时日。
那时候苏尽欢还不叫苏尽欢,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陈情。爹娘虽然捧在手心上疼,但功课查的极严,而她偏生骨子里是有股叛逆劲儿,教书的夫子已年过半百,用她的话来说正是迂腐酸臭的像一条咸鱼,她自然不会乖乖就范,时常同夫子对着干。也算是她本领通天,三年内竟一连将夫子气走了十来个。
她七岁时迎来人生中最后一位夫子——苏寒山。那时苏悯还不是大理寺卿,屈居在大理寺打杂。苏悯曾经是陈老家主的弟子,而苏寒山又是苏悯最得意的嫡长子,陈情从前最听爷爷的话,正因有了这层关系陈辅才让苏寒山来教陈情,期许她能乖觉安分一点。
苏寒山不过长她四五岁,却已当的起“博学多才”四个字,加之脾性极好,温润谦和,活像一块儿透着灵气的绝世宝玉。他着实生了一副好皮囊,怎样丰神俊朗不必赘言,但苏尽欢至始自终都无法忘记的是他那双宛若生出星辰的桃花眼,瞳孔是点漆中混入银汉淼淼,眼白是冬雪化作的春水,笑起来时如春风拂过涟漪荡漾,教看的人如痴如醉。
他同从前的夫子不一样,她顽劣时他从不懊恼,更不会打手心,仅是批评一句:“往后不许这般了。”说是批评,可那语气实在太过温柔,轻飘飘的像软绵的云朵塞到了她的脑子里,霎时间无法思考,她只得下意识的颔首。然后他便会笑,牵起她的手回到案前坐好,一板一眼的继续授课。
她的字总是练不好,歪歪扭扭的像一窝乱窜的蚯蚓,苏寒山便站在她身后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的教。他分明教的那样仔细,手上力道轻缓有度,口里还不停歇的授道:“欲竖先横,欲横先竖……”年少时尚是清澈干净的嗓音,落在心有杂念的陈情的耳畔,无疑如同落入池中的石子,惊动春水激荡。
陈情的字不但没练好,反而日渐一日的差,苏寒山苦思不解,而陈情的贴身丫鬟玉蘅却将她的心思窥得一清二楚。玉蘅小她一岁,自幼同她一块儿长大,是极好的交情,自然不会拆她的台,不过私底下玩耍时也曾挤眉弄眼的戏谑道:“小姐同妄夫子是极为般配的,若是妄夫子,玉蘅也能放心的将小姐交给他了。”
陈情羞的满面石榴红,伸手去点玉蘅的脑袋,嗔怒的道:“胡说甚么,半点不知羞!”眼看玉蘅仍在浑笑,她又气又恼,一跺脚道,“我不同你说了,玉蘅愈发会使坏了,凭白笑人家!”
玉蘅见状连忙去拉陈情的手臂,口里讨饶道:“好好好我的好小姐,是玉蘅错了,玉蘅不该胡言乱语。妄夫子怎配得上我家小姐,让他在外头随便讨个三妻四妾也罢,总不能高攀我陆家门楣。”
“又胡说了!”陈情气的吹胡子瞪眼,仿佛真会一语成谶是的,急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他……妄家怎配不上我陆家了,分明是门当户对的!甚么三妻四妾,他与那些纨绔子弟才不一样呢,他……”她只忙着辩解,心里头想着决计不能让苏寒山无故娶了旁人,哪里有心思注意偷笑的玉蘅,却欲辩欲慌,竟是自己将自己气哭了。
玉蘅连忙去哄,拍着陈情的肩道:“我同小姐开玩笑呢,怎还当真!苏夫子自然是要来娶小姐的,他心里除了小姐还能有谁!”
陈情捂着脸,金豆从指缝间滑落,砸在葱绿的云锦上沁出一团深黛色的痕迹,她抽抽噎噎的道:“还有赵云笙!”
赵云笙是户部侍郎赵哲的嫡女,也同陈情一般年纪。赵哲是陈辅的下手,自然将与陆府的关系打点的极好,时常带着赵云笙来陆府拜礼,期望赵云笙与陈情打好关系。然而事不如人愿,二人相见的第一眼便互相看不顺眼,此后也没少拌嘴。好长一段时间赵云笙都因怄气不肯来陆府,陈情乐得眼不见心不烦。谁知苏寒山任夫子后不久赵云笙就来了,而且来者不善。
陈情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何况赵云笙对苏寒山的眉目传情从也没避着她,她自然瞧在眼里气在心中,偏生又不能发作。于是赵云笙往陆府跑的勤了,这一跑就是三年,再后来却莫名断了联系。
玉蘅“噗嗤”笑道:“小姐竟是吃味了,可赵云笙在苏夫子心中低位哪里及的上小姐!小姐可还记得十岁那年同赵姑娘赛马?”
陈情迟疑了片刻,面色郁郁的颔首。她自然记得,那次赛马苏寒山也在,她本是想卖弄一下马术,不想马竟如此不受管教将她摔了个狗啃泥。好在是摔在一旁的草地上了,否则就不是在榻上躺一个月这么轻松的了。
玉蘅又道:“后来呀苏夫子查出小姐的马之所以发狂正是赵云笙捣的鬼,那时苏夫子发了好大的火,当着赵姑娘的面说了很重的话,将赵姑娘训的稀里哗啦的。玉蘅可从不曾见苏夫子发怒,小姐你说,这算不算一怒为红颜?”
陈情这才破涕为笑,抬起袖子擦了擦泪:“真的么?你可别哄我开心!”
玉蘅讨好的笑道:“玉蘅怎敢哄小姐,这些都是玉蘅亲眼所见!”
“不对,”陈情微一皱眉,“他生性替人着想,必不会人前使赵云笙太过难堪,既没告诉我便是不欲我平添不快,怎竟不避嫌叫你见着了?”
玉蘅心虚的将眼光落到一旁,吞吞吐吐的道:“因为……因为玉蘅……玉蘅当日跟踪了苏夫子。”
“什么?”陈情失声,瞠目结舌,“你竟然跟踪他?你你你,你好大的胆!”这若被赵云笙知晓了定不会善罢甘休,届时她不在,玉蘅少不得要吃苦头的。她一想到赵云笙要欺负玉蘅便愈发来气,又恨玉蘅自讨苦吃,作势要打,玉蘅连忙求饶道:“小姐,玉蘅也是见苏夫子叫了赵姑娘去,怕他负了小姐深情,这才胆大妄为的放肆了一回。小姐莫要生气了,玉蘅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陈情的扬起的手臂轻轻落在玉蘅的肩上,将她抱了个满怀,眼埋在玉蘅的颈窝里,滚烫的泪滴烫的雪白的肌肤上一片浅红,她拖着哭腔道:“玉蘅,你待我真好。”
玉蘅显是愣了一愣,而后才环住陈情的肩,轻轻安抚道:“这是应该的,因为玉蘅最大的愿望便是小姐能无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