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在甲子》花朝(二)
花朝(二)
可惜,说到底永安侯对于参加小辈儿们的聚会没什么兴致,到底也没来。
但倚山听风这个地方,纪子灵始终惦记着,能有那么一次名动天下的聚会,那么一本广为流传的诗集,想必这地方不会差了。
纪子灵提出在“倚山听风”的渡口下去看看,文徵自然答应了。
倚山听风说是湖心亭,其规模堪比一栋湖心楼,分三层,一层是邯郸百姓皆可进入,二层则要花一点钱,包个桌子,故而一般是邯郸的贵族文人喜欢的地方,至于三层,不对外开放,兴许有人在上面办过宴会,别人也不知道,可以说甚是神秘。
下了画舫,文徵直接带着纪子灵就往二层奔去,一层几乎是人挨着人,实在不像是能再进去几个人的样子。纪子灵本以为二层的人会挺多的,毕竟,邯郸城里,能在“倚山听风”的二层包下一张坐席的人家还是不少的,结果居然只有寥寥几个人。
以至于他们对上林夫子的目光时,躲都没处躲,只能上前拜会:“林夫子。”
林夫子只是微微一颔首,文徵对着林夫子身边那个穿着灰色道袍,同林夫子有几分相似的中年男人道了一句:“林相。”
纪子灵也连忙道:“林相。”
林相呵呵一笑,摆摆手,对林夫子说:“这就是你提起过唐国那个文章写的不错的孩子?”
林夫子略一点头。
林相一身灰色道袍,配着黑色洒金的长衫,不像是当朝权相,倒像是个富贵人家的老爷,甚至可以说得上和气的,眯了眯眼睛,注视着纪子灵,时间久到让纪子灵有点不自在了。
林夫子“咳”了一声,林相回过神来,道:“怎么,永安侯没包到画船,本是以为只有我们老头子才会来这儿喝风呢。”
“林相说笑了。”纪子灵道。
文徵道:“包到了,他到邯郸,一早儿就想来倚山听风看看,他还没来过么。”
“既是来到邯郸,确实该好好看看。”林相道:“看了,你觉得如何?”
纪子灵想了想道:“林相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实话。”林相笑道,“假话我在朝堂上还没听够么?”
“实话是,不及林夫子诗中所写的惊艳。”
“哈哈哈,这话倒是实在,倚山听风本就没什么惊艳的,倘使你去过越地,精巧秀美的亭台随处皆是,到时再来看倚山听风,不过尔尔。”林相道。
“话虽如此,吴越亭台千万,能与倚山听风齐名的不过寥寥,自古天下先是有名人佳句,再有名楼佳景,没有林夫子‘山倚微澜殿,风听九华章’的绝句,倚山听风才是‘不过尔尔’。”
这话说完,就是林夫子和林相皆是一顿,林夫子略微流露出一丝赞许的神色,林相却有点失神的样子。
“……林相?”
林相轻咳一声,回过神了:“像,真像。”
纪子灵看了一眼文徵,文徵也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真像你娘。”
“原来是母后的故人。”
“她是当年邯郸有名的……才女。”林相道。
纪子灵听别人议论自己的娘,还是有点不舒服的,但并不想因为这个离开,他乐意和林夫子讨论讨论那年中秋倚山听风众人的《九华诗集》,毕竟从来没人和他讨论过这些,谁不想和作者本人聊聊?林夫子没有留堂的习惯,他又坐在最后一排,平日里实在难有这样单独的机会。
但显然文徵对这类话题并没有多大的兴致,打纪子灵开始谈起诗,他就有些不耐了,看着纪子灵的话好像没有结束的苗头,他的种种暗示变成了明示,纪子灵一点儿也不会怀疑,如果他继续拖一会儿,文徵才不顾那些,转头就会走。
于是也被迫道了别,回到画舫上。
回了画舫,纪子灵提出想去顶层的甲板上看看,顶层不像画舫里安静,但视野也广阔许多,空气也更好,风虽然大,但好在湖上无雾,能看清每一艘画舫从他们身边经过,然后听见里面的人艳羡的惊呼。
迎面来一个一样挺气派的画舫,但体量比他们的小了些,正想着兴许这也许也是哪家贵公子出行,说不定还在学宫里见过,就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跌跌撞撞地走到对面的甲板上,走了没两步,扶着船舷干呕起来,然后就见一人跟了上来,纪子灵只隐约觉得有些眼熟,不想文徵足尖点上船头,直接飞了过去:“衍之!”
纪子灵这才看出来,扶着船干呕的人是范昀身边儿的冬荣,后来上来的人是衍之,这是范昀和范煜都在对面的画舫上?
随着一大堆人上来了不知道商议了些什么,总之,文徵跳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太好。
“怎么了?冬荣没什么事吧。”
“冬荣好像不习惯坐船,说是来大些稳些的画船,兴许能舒服点。”
“那让他们过来呗。”
“这艘画船是我们包的,他们非得进来掺和。”文徵道。
纪子灵险些被文徵过于孩子气的举动逗笑了:“换来想想,之前都是你坐范昀范煜的画舫,这会儿他们坐你的,主客颠倒了,到底是不一样的,人家未必真愿意过来。”
“有点道理。”文徵跑甲板上接人去了。
在湖中央搭板子换画舫不是件容易的事,但那是对于那些仆从来说,对范昀范煜来说,最麻烦的事情,大概就是从板子的一头走向另一头。
今儿范昀范煜着的浅蓝和深紫的长袍,没用王室特别的样式和颜色,衍之依旧是一身青衣鹤纹,仆从也是普通家丁的装扮,大概都不想暴露身份,范昀走过来倒没有什么不自在,还略微寒暄了几句。范煜走过来时,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我倒是邯郸城里谁包了‘青云’,想来除了文公子没谁有这个好气派了。”范煜道。
“不敢当不敢当,到底不是王宫的产业,太子殿下也有失手的时候。”文徵大笑。
范昀似乎是想劝劝的:“王兄,今儿出来玩儿,又在文徵的地方,就……”
纪子灵相信这话劝完,两个人得打起来,淡淡道:“什么是谁的,都是给外人送钱,先去看看冬荣吧,难不成让衍之一人忙前忙后的。”
范煜满肚子的气就只得撒到一行仆从身上:“你们都是瞎了吗?还不快去帮忙!”
一行仆从唱了诺飞快地去顶替了衍之的位置,带着冬荣到画舫的房间里。范昀道:“我下去看看冬荣。”于是跟了下去。范煜看文徵和纪子灵都没有下去的意思,又吩咐长宁和长风从画舫里拿酒和点心来,大概就是要把船舱里让给他们,上面留给文徵和纪子灵的意思,也不愿意在上面多留。
倒是衍之想要吹吹风,留在了上面道:“刚刚我见你们在倚山听风停了?”
文徵道:“是,纪子灵说想看看那儿,还搁那儿遇见林相和林夫子了。”
衍之道:“那你们没在那儿多留一会儿,这么快就下来了?”
“奇了奇了,遇见林夫子,不应该直接跑了,怎么你们一个两个的,还想搁那儿多留会儿。”文徵道,“何况他也说了,倚山听风不过尔尔,没什么好留的。”文徵回头问,“是吧?”
纪子灵停了一下:“嗯。”文徵扭过头来,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衍之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他既然想多呆,你又差那点时间了。”
纪子灵道:“不必了,我不爱做枇杷树。”
又过了两个渡口,各有各的景色,可惜冬荣的状态不好,纪子灵又不是会让人停了自己去玩儿的人。好在两个渡口都是山,近看又近看的好,远看也有远看的美,也算不上遗憾。
快到第三个渡口,文徵指着那个渡口道:“那附近有个马场,要不要我带你去看看。”
纪子灵指指下面:“冬荣没好呢。”
“怕什么,他们病他们的,我们玩儿我们的呗,我教你骑马。”
“算了,下次吧,总有机会的。”
“这下子弄的你什么也玩不成了。”文徵低低咒骂了句什么,随即到一边喝闷酒去了。
衍之拿了鲜花酥的盘子:“剩下的两块,你一块我一块?”
“不了,我不爱吃太甜的,你吃了吧。”
“外面的桃花酥比宫里的甜的多。”衍之道,“合文徵的口味。”
“宫里的桃花酥?”纪子灵本想说自己没吃过,又想起之前文徵给他塞过一个不酸不甜的东西,道“还不如外面的呢。”
“宫里的桃花酥用的都是最新鲜最好的鲜花,外面的更多用的是鲜花酱吧,藏得住,宫里的东西就是吃个稀罕,味道未必有多好。”
“那倒是。”
“一会儿停了,我见那附近有卖鲜花酱的念伊居,文徵也喜欢吃,我们一会儿拿两瓶回去?”
“这……”
“没关系,不方便就算了。”
“不是。”纪子灵摇摇头,“你带钱了吗?”
最后,这钱到底是让仆从们凑的,长宁冬荣身上好歹能翻出碎银子来,剩下的人身上基本都是铜板。
本来也没想着这些养尊处优的少爷们还会看上外面的东西,拒绝了范煜“看上什么,报了身份拿就是了,叫他们回头找内务府要钱去的”提议,纪子灵和衍之拿着拼拼凑凑不到三两的碎银子,去了。
文徵道:“实在不够就找我们拿东西抵,再不够命人回去拿,看上什么买就是了。”
进了店,衍之千挑万选,最后咬牙选出一瓶来,问柜台前的店家:“这个怎么卖?”
店家看到二人贵公子的打扮,似乎觉得自己要表示一下尊重,于是放下了手里的瓜子:“三十。”
二人失望了一下,衍之开口道:“这儿有三两银子……”
“三两?公子这是要把小店的货包了?”
衍之有点懵,倒是纪子灵反应快道:“这样,给你一两银子,我们选几瓶,成吗?”
店家急忙点头:“成成成。”大概觉得今儿可是遇见大头了,从柜台里出来乐滋滋地给他们介绍每一种酱,衍之选了几个,离开时店家还跟出来了好远。
待店家回去了,二人沉默了一会儿,衍之道:“没想到,一瓶是三十钱。”
二人顿时笑的东倒西歪的。
衍之道:“比我预料的便宜得多,宫中一个鸽子蛋就是一两银子,我还以为这东西会更贵一点。”
纪子灵忽然就想起了,很久以前娘曾经说过的话。
那时,他问娘,为什么私下里不让他叫母后,为什么不同父王亲近,为什么不同嫔妃们好好相处,总归不会所有人都是坏人。
娘问他:“阿灵知道正阳门吗?”
“知道,王宫的正门嘛。”
“正阳门就是天堑,外面的人进不来,今年的人出不去,娘是正阳门外的人,里面的人不是坏人,只是同娘不一样。”
娘自诩是正阳门外的人?
那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