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在甲子》第3章 碎玉(三)
碎玉(三)
纪子灵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醒来的时候,照顾自己的是云德。
云德发现他醒了后,端了水过来:“太子说公子既是喜欢这儿,以后住文公子这儿了,也有个人照顾。”
纪子灵停了停:“你同文公子说了?”
“文公子把奴才调过来的。”
“冀王见唐使了吗?”纪子灵问道。
“今儿刚见过,说公子病了没能见一面,实在可惜。”
可惜什么,不枉他费这么大的劲让自己成功错过使团和冀王的会面。
纪子灵把头偏向一边:“文公子呢?”
“听林夫子日讲去了。”云德说道,“就是……”
“我听过。”
这事说来话长,本来前朝崇儒,邯郸林氏就是当世大儒,也是桃李满天下,还设过学宫,可惜后来前朝四分五裂,乱世当道,邯郸归了冀国,学宫也不设了,林氏成了经筵的讲官又以拥护新朝有功,成了冀国的丞相世家。
后来,冀国的两位王子为了争夺一位林氏人才为师,最后硬生生闹成了一桩宫廷血案,冀王下令重开学宫,凡是冀国三品以上贵族子弟统一入学宫学习,省得再闹一次太傅案。后来就连带着宫中的质子,高级官员的孩子,都进学宫听学。
说是听学,宫中又特设了学舍。
分明就是把这些孩子扣下来当质子用了。防止官员贵族谋反,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云德在屋里忙前忙后的,多半是昨天刚刚扫出来的屋子,还有许多地方需要整理,纪子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这样就好。”
云德有点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他。
“我原是以为,文公子是气我,才……”纪子灵停了停,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我多嘴了。”
“文公子平日里也就是那脾气,三天两头指不定谁就惹着他了,他可不讲究,不高兴了的谁都甩脸色。”云德说,“昨天听说是他忘了早课,被他师傅罚了,纪公子也不用挂在心上,说起来纪公子也该好好衡量衡量,太子哪里就不如……。”
“师傅?”纪子灵迅速抓住他的话。
“安昌伯府给他请的,此事王上也知道。”云德不屑地撇撇嘴,“也没学出个样子。”
“昨儿给我治病的……胡太医似乎有点怪?”
“嗯,胡鄂定啊,原本是宫里的太医,被人诬陷,逃跑了,后来安昌伯替他洗清了冤屈,却怎么也不肯进宫了,就给安昌伯府养着了,平日里文公子有个病痛,都是这个胡鄂定治,不要宫里的太医。”云德说,“昨天他借着请胡鄂定,又跑回安昌伯府一趟,指不定又向他娘诉了什么苦……”
“文公子……有个疼爱自己的娘呢。”纪子灵苦笑。
云德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打了自己两下:“奴才该死,这嘴也没个把门儿的,纪公子这刚来,想必不适应的地方还多着呢,有什么不适应的啊,就和……”
“没关系……让我自己歇着吧。”纪子灵躺回榻上,闭上眼睛,云德也不好说什么了,半晌听见外面的门板吱呀一声,云德想必是走了。
仅此而已?
凭借着一个安昌伯府出了嫁的小姐,文徵就公然参与他国的储位之争?
显然他之后要住在文徵的院子里了,那范煜把云德到他身边,是监视还是刺探?是针对他还是文徵?云德说文徵答应了,是真心的还是碍于范昀的面子不好推脱……
他处心积虑的不去冀王宴请使臣,不就是为了从这些破事里摘出来吗?
结果刚从唐国和冀国的明争暗斗里出来,就直接跳进冀国两位王子的斗争中了。
纪子灵再醒的时候外面天就黑了,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时辰,但刚到这儿就一连睡了不知道多久,他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云德在外间睡得沉,于是披着大氅打算出去看看。
那扇门大约真的是旧的不行了,他本想轻点,院子本就不大,结果他刚推了一点点,就听见令人牙酸的一声“吱——呀——”
结果就听见院子里一声:“谁!”
纪子灵低下头,有点局促地站在门口。
文徵坐在院内的石桌旁,上面是一把剑和一碟不知道是什么的糕点,他似乎终于想起来自己捡回来个人了,“夜壶在床下,云德没给你值夜吗?”
“我不是……”
“哦,那想家了?”
纪子灵一时弄不懂这两件事到底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我自然不比文公子,想家也正常。”纪子灵向石桌走去,又补充道,“云德告诉的,文公子别见怪。”
“哼,范煜调教的碎嘴子,也就这样了。”文徵的语气颇为不屑,“赶回去就成了。”
“不劳烦文公子了,既然是太子送来的人,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不听就是了,省得给二王子添麻烦。”纪子灵低头仔细端量着大氅的花纹,这衣服看着挺新的,尺码却大了,想必是别人的拿给他了,他的白狐裘不舍得穿,索性就扯了旁边的一件。
按理说他不爱穿别人的衣服,这也是迫不得已。
文徵抬头有点奇怪地看他一眼:“跟范昀有什么关系什么关系,用不惯就不用呗。”
纪子灵不语。
文徵瞥了他一眼,指指桌上的点心:“饿了就吃,你一天没吃东西,光喝汤药了。”说罢低头拿剑擦拭,忽然又抬头,“我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忌口啊,吃出问题来别怪我。”
纪子灵的手是伸也不是,收也不是,一时有些猜不透文徵究竟是什么意思。
文徵见他停了半天,以为是嫌弃点心不入他的眼,叹了口气:“你在唐国那天寒地冻的地方怎么活下去的啊,喝露水吗?”随口吩咐长宁,“带些银子去小厨房,弄点他能吃的东西来。”
“不必了不必了,这个就好。”纪子灵连忙制住。
文徵有点不满地看他一眼:“那你吃啊。”
纪子灵从小到大,遇见过给他这个太子几分面子做个恭敬样子的,也遇见过索性装都不愿意装的,就没遇见过一个像文徵这么说话的人。
点心多半是个豆黄什么的,和唐国的做法不一样,味道甜的很,关键只有豆黄吃着很干,他又不好不吃。
“吃吧!不够再拿。”
纪子灵被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吓得一呛,为了防止在桌子上咳嗽这种实在有失体统的行为,硬生生地忍着把豆黄咽下去了。然后还得强忍着呛出来的眼泪说好吃。
文徵一时慌了神,觉得这么严重肯定不是豆黄的问题了:“你要想家……就抬头看看月亮?”
“今儿阴天。”
“那看看云?”文徵试探性的问了问,“要不,看看我?”
纪子灵觉得头又疼了,他能直接甩手回去吗?
“只是失眠罢了,文公子不用多心。”
“失眠?有什么好睡不着的,那毛病不是……”文徵难得能看出来他脸色不好这种事情,硬生生地把后面的话咽下去,改成,“我叫胡鄂定进宫?”
“不必了,我择床。”纪子灵冷冷淡淡地说,“既然没什么事,我回去休息了。”
他回了房间,云德想必也被惊醒了,看见纪子灵又是压低了声音咳嗽又是抹眼泪的,那点困意都被吓醒了。
纪子灵顺了气:“别误会。”
云德连忙点头:“明白明白。”
纪子灵觉得他可能什么都不明白。
那位林夫子的日讲多半是晌午才结束,上午云德说去内务府领东西,过了早,纪子灵打量了一下,周围差不多已经收拾好了。
除了那扇一碰就吱呀吱呀响的门。
哦,冀国春季风大,只要风一吹,不碰它也响,内务府那个效率他也知道,等他们来修,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在唐国他也不是没修过门,母后不受宠,宫里的奴才也势利,宫里什么东西坏掉了,夏天还好,冬天真是窗户破了门破了,指不定就把熏笼吹灭了,晚上能冻死人。
工具是之前留在这儿的,倒也算齐全,把凳子搬到门口打算上去看看,忽然想到,要是有人进来了怎么办?
那不就知道了他堂堂唐太子居然亲自修门?
自己不过一个质子,若内务府的人索性不给修了怎么办?而且睡觉不锁门,他实在没有安全感。
于是正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趁着现在没人,把门弄好了,忽然就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纪公子!你不要想不开啊!”
什么东西?
云德连滚带爬地把他从门口推开:“纪公子,什么事都会过去的,你别想不开啊!”
云德身后跟着的文徵和另一个人也加快了脚步,纪子灵顿时脸涨的通红:“胡说什么!”
“文公子,文公子你快来劝劝,纪公子刚刚要吊死啊!”
“放开!”纪子灵是真的气急了,这云德就是范煜派过来抹黑他的吧!
文徵看着他:“不是吧,早上云德告诉我你昨晚哭了一晚上我还不信来着……”
“我没有!”
旁边那位明显比他们大一些的男子笑了笑。
“这位是……”
文徵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越国的质子,字衍之,太子的人。”
那个叫衍之的人也没否认。
“这……可以就这么说出来?”纪子灵觉得有点懵,至少等人家走了悄悄告诉他吧。
“反正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你迟早会知道的。”文徵有点奇怪地看了看他,“有什么不能说的?”
“那今儿衍之来是……太子的吩咐?”
“跟范煜有什么关系。衍之烧了冬笋吃,我馋了问他讨来点,顺带来看看新人。”文徵道。
衍之点点头,温温地笑了笑:“还习惯吧。”
“嗯。”纪子灵有点木地回答着,这冀国的人情……真是复杂的紧。
“听闻你昨晚发了热?文徵也不会照顾人,也不顾及你忌不忌口。”衍之扭头对文徵道,“你也不会体贴点,非要把人弄的发了热?”
纪子灵觉得这个他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的,毕竟不是文徵逼着他出去挨冻,门坏了也不关文徵的事:“衍之兄误会了,我自己冻的,不关文公子的事。”
衍之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文徵。
文徵也没解释,笑眯眯道:“别在这儿站着了,待会儿笋该凉了。”
“那就不打扰你们了,有什么想吃的告诉我就好。”衍之临又嘱咐,“记得白切肉的那碟红色酱汁的是辣的,你吃两口就罢了,纪公子现在吃不了。”说完就带着自己的侍从走了。
今天的菜显然很合文徵的口味,至少没有得到那盘豆黄一样的冷遇,并且文徵全程没有说一句让他吃这类的话,一心扑在面前的菜上。
“衍之,是太子的人吧,送的东西……”
“哦,放心吧,质子府的人真吃出了问题,范煜是要担责任的,而且衍之也不是那样的人。”文徵投给他一个“同情你”和“放心吧”糅杂在一起的眼神,形容一下大概就是在看自己捡来的苦命孩子。
纪子灵知道文徵没有恶意,但每次和他说话,都觉得自己像是个傻子。
唐国是不产笋的,纪子灵吃过几次,半数也是腌制的笋,鲜笋烧出来,倒是别有风味,兴许是照顾他,口味略微烧的淡了点。做法也和唐国不太一样。
“虽然衍之没回过越国,不过他的越菜烧的是真的香。”文徵拿过长宁手里的茶漱口。
“没回过?”
“他和我一样,都是出生在邯郸质子府里的,不过听说他母亲就是宫里的一个舞女,自打他父亲病故,就依了范煜。”文徵道。
“那二王子……”
“他啊,范煜的母后走的早,冀王又立了范昀的母亲为新后,不过范煜还是太子,范昀自然不高兴了。”文徵说着。
纪子灵刚想继续问什么,云德便走进来说内务府那边一时腾不开人,没法儿修那扇门。纪子灵怕云德再跟范煜乱说,把想问的“那你和二王子也是衍之和太子的关系?”硬生生地咽下去。
许久之后等他倒腾明白了质子府那些“心照不宣”后,十分庆幸云德闯进来打断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