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停顿片刻,接着问道:“殿下当真,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吗?”
裴珩砚覆下眼帘,墨睫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约莫半息之后,他才不疾不徐,淡淡开口:“不记得。”
太医见状,不再多问,转而仔细叮嘱:
“此情毒虽已解,但体内仍有余毒残留。不过并无大碍,余毒会随时间慢慢消散。”
裴珩砚轻点下颌,以示应下。
太医前脚刚刚离开,澜夜后脚便匆忙走了进来。
“殿下,昨日是属下看守失力,竟没察觉到有女子潜入。”
澜夜说着,“扑通”一声直直跪地,“请殿下责罚。”
昨日太子殿下凯旋归来,东宫的守卫们皆去纵情喝酒庆祝,以至于未留下一名侍卫看守。
谁曾料想,殿下竟会遭敌军居心叵测地暗中算计,中了情毒,并且恰好在刚回宫的当口发作。
而更令人始料未及的是,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个女子,居然爬上太子殿下的床榻。
澜夜一心想弥补过错,语气坚定说道:“属下定会全力找出那女子,带到殿下面前听候处置!”
裴珩砚转眸睨向床榻那片格外扎眼的落红,幽暗在眼角晕染。
内殿再次陷入一阵死寂。
裴珩砚就那么静静地看了许久。
随后,澜夜听见他徐缓开口:“不必找了。”
澜夜一愣,满脸不可思议地看向裴珩砚。
世人皆知,太子殿下素日里最不喜女子近身侍奉,是以那太子妃之位至今仍空悬着。
澜夜心中满是担忧,难掩不安,再度开口进言道:
“殿下,那女子来历不明,倘若日后她以此事要挟于您,只怕会成为心腹大患啊!”
万一那女子心思深沉,妄图借此机会怀上身孕,进而母凭子贵,觊觎太子妃位,那可如何是好?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裴珩砚神色平静,仿若对此事毫不在意。
他摆了摆手,神色平静如常,淡然吐出三个字:“退下吧。”
澜夜再度愣住,眼中满是惊愕之色。
他追随太子殿下多年,向来对殿下的心思能猜个八九分。可今日,头一回如此摸不着头脑。
澜夜满数次劝说皆无成效,最终也只能无奈退下。
裴珩砚指尖不自觉攥紧,从那片落红处移开视线,起身移步来到外殿窗棂前。
冬日不似春日那般明媚,举目望去皆是一片萧瑟。
裴珩砚的眼底轻轻一动,似乎思及了什么,紧接着便将禄顺给唤了进来。
禄顺刚踏入殿中,就看见他孑然立在窗前,心里顿时一急,快步上前。
此时正值冬日,在这风口处久站,极容易染上风寒。
禄顺刚要开口出言提醒,裴珩砚却先一步开了口:
“你去织染局,吩咐他们用孤此次回宫所带回的那批上好绸缎,为柔曦公主制一身冬日的衣裳。”
禄顺微怔,脸上闪过一丝迟疑,开口道:
“殿下,前些时日公主已然吩咐织染局着手制作冬装了。况且殿下您已经送了公主诸多衣裳了。”
宫闱内,众人皆知,太子殿下对公主事事都放在心上,将这唯一的妹妹视作掌上明珠,宠爱至极。
但凡得了什么奇珍异宝,或是寻到了花色精美的上等丝绸,都会毫不吝啬地送给柔曦公主。
裴珩砚徐徐地压低眼眸,浓密的长睫将眼中的情绪遮掩得严严实实。
他语气平淡无波,说道:“就当是孤赔给柔曦的。”
禄顺未能领会话中之意。
待他再度抬头,裴珩砚已然转身,朝着内殿走去。
——
翌日。
沁华殿。
裴稚绾辗转反侧一夜未眠,顶着一双乌青的眼眶,从床上起身。
她脑袋昏沉,身上疼痛依旧剧烈。
坐起身后,她眼神呆滞,直勾勾地盯着床幔,愣神许久。
正打算再次躺下时,庭芜慌慌张张冲进内殿。
“公主!公主!大事不好!”
裴稚绾皱眉,撩起床幔,只见庭芜气喘吁吁地跪坐在地。
庭芜来不及调匀急促的呼吸,便心急火燎地说道:
“公主,宫外如今疯传,说公主血统不正,根本不是帝王亲生!”
裴稚绾呼吸一滞,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雪。
怎么会这样……
她确实并非圣上亲生。
可这事儿,除了已逝的母妃,就只有圣上、皇后和太子清楚。
怎么会一下子就在宫中传得人尽皆知?
裴稚绾竭力佯装镇定,然而声音仍忍不住微微颤抖:
“可知这传言从何人而起?”
庭芜浑身瑟缩,战战兢兢地回道:
“听说是已故宁妃娘娘的贴身宫女,昨夜在宫中疯跑,嘴里叫嚷着……”
话说到一半,庭芜便噤若寒蝉,不敢再往下说了。
裴稚绾捏着床幔的手猛地一抖,眼中慌乱再也无法掩饰。
宁妃娘娘,正是她已逝的母妃。
母妃身旁那贴身宫女,本是陪嫁丫鬟,自幼便忠心耿耿伺候母妃。
自母妃去世后,她便突然精神失常,整日疯疯癫癫。
圣上顾念与母妃往日的情分,便随意安排了个地方,让她安身。
从那以后,裴稚绾就再没见过她。
一阵恐慌袭上心头。
庭芜不敢说,裴稚绾也有些害怕听到。
但裴稚绾缓了缓,还是追问道:“她还说了什么?”
庭芜低下头,浑身颤抖着回禀:“还说她一直是装疯,宁妃娘娘进宫前就已怀有公主,公主并非圣上亲生。”
裴稚绾抓着床幔的手无力地垂落,床幔悠悠落下,隔开了她与庭芜。
此刻,裴稚绾只觉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
她合上双眼,纤细的手指轻轻揉着眉心。
这话全都是真的。
母妃进宫时,腹中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裴稚绾并不知自己的生父是谁,母妃在世时,对此只字未提。
至于更多细节,母妃缄口不言,她也就一无所知了。
外面现在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看来此事是无论如何也瞒不住了。
裴稚绾美眸中满是惊惶无措,心乱如麻,不知当下这局面该如何是好。
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裴珩砚,她要去东宫一趟。
可就在裴稚绾再次伸手撩起床幔时,淡茜也急匆匆地奔进内殿,神色万分焦急道:
“公主,圣上宣您即刻前往乾承殿。”
裴稚绾心里明白,定是因身世之事被召见。
“给我梳妆吧。”她起身下床,坐到梳妆台前。
不经意间,铜镜中脖颈处那刺目的痕迹猛地闯入视线。
裴稚绾眸底凝滞了一下。
对身后正为她挽发的庭芜和淡茜吩咐道:
“一会多抹些胭脂,把我身上这些痕迹盖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