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时安想起了过去的很多事情。
回国前,他和母亲都没有意识到,所谓的“认祖归宗”只是一场阴谋。
起初都还好,他们被安置在林家郊外的别墅里,尽管林知远一直没有出现过,但他安排了人每天给别墅里送鲜花。
唐婉沉浸在幸福里,她最喜欢花。
林时安被迫转了学,他虽然会说中文,但却没在国内生活过,难免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偶尔觉得孤独,却无人可说,只好把情绪咽在心里。
后来,林知远来过几次,他的太太也来过几次。
他们来得时候并不愉快。
林时安对“父亲”这个名词渐渐失去了期待。
唐婉脸上的笑容逐渐开始减少,她偶尔会发疯似地砸东西,把水杯摔在地上,摔在林时安的身上,没多久又若无其事地收拾好残局,喊林时安出来吃饭。
林时安想劝她,说我们回去吧,在这里我们是等不到幸福的,可林知远还是会派人每日送来鲜花,于是唐婉不肯走,林时安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直到某一日,唐婉晕倒在了家里,医生说她的免疫力很差,需要住院调理。
那时候的林时安已经上了高中,他依旧习惯独来独往,或许是因为青春期,或许是因为积攒了很多的失望,他和唐婉的关系并不像从前那样亲近。
以至于唐婉死的时候,他也没有太伤心。
他总觉得,他的妈妈早就已经死了。
倒是从国外赶回来的舅舅,在葬礼上哭得泣不成声。
林时安没有哭,舅舅红着眼睛骂他和林知远一样,是没有良心的畜生,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唐婉也不会死。
可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林时安很好奇,但他不会问,他早就习惯了保持沉默,把自己藏在壳里。
舅舅没注意到他额头上的伤,或者说是不在乎。
没人会在乎,从前母亲会问,后来也渐渐不在乎了。
所以林时安和谁也没说,自己会被霸凌。那些人会把他按在马桶里,会把热水浇在他的腿上,会逼迫他喝下一瓶瓶烈酒,看他趴在地上吐,在他身上洒满排泄物,然后看着他倒在一片污秽里求饶。
林时安知道,那些人大概率是林家找人来为难他的,可能是林太太,或者是林家的某位少爷小姐,也可能是林知远。
不仅是泄愤,他们更希望他能知难而退,他们在警告他,一个私生子就不要妄想太多。
唐婉死后不久,那些人停了下来。
林知远找到他,给了他很多钱,许诺了他很多东西,告诉他不会再有人欺负他。
可林时安已经无所谓了。
他浑浑噩噩过了几个月,站在天台上打算跳下去的时候,厉封拦住了他。
“站这么高吹风,你不怕掉下去?”
厉封歪头看他,眼里含着笑,故作轻松,可手却死死攥着他的胳膊。
“有什么话跟哥说说呗,相逢就是缘。”
林时安不为所动,眼角却瞥到厉封爬上天台后匆忙扔在身后的扫把。
他们穿着相同的校服,可林时安的印象里并没有这个人。
他看着厉封眼里映出的月光,突然对这个人有了一点兴趣。
林时安走下天台的边缘,厉封松了口气,递给了他一支烟。
“来一根,没什么是过不去的。”
那是林时安第一次抽烟。
劣质的烟草呛得他不知所措,可也是从那一刻起,无处宣泄的情绪有了方向。
或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偏执的爱意早已在不经意间萌了芽。
究竟是什么时候起,他变成了和母亲一样的人呢?
*
恍惚中,林时安感觉自己被横抱了起来。
“坚持下,我带你去医院……”
“林时安……你坚持一下……”
林时安逼迫自己睁开眼睛,哑声说:“我不去……不去医院……”
厉封置若罔闻,一只手撑着他的身体,另一只手在沙发上摸索着车钥匙。
“不去……医院……不去!”
林时安剧烈挣扎起来,从厉封怀里挣脱出来,摔在了沙发上。
“林时安!你别任性了行不行!”
厉封的语气仍然是愤怒,可却微微颤抖着。
林时安不是没用过苦肉计,为了留下厉封,他软硬兼施,用尽手段。
厉封觉得自己应该早就麻木了,可此刻依旧感到恐惧。
他顾不上思考,林时安却执拗地抓着沙发,不断重复:“我不去医院……我不去……”
厉封恨不得把他打晕,“你都咳出血了,还不去医院!”
林时安仰起脖子,红着眼睛吼道:“那是你咬出来的血!”
像是被当头浇下一盆冷水,厉封立刻冷静了下来。
他看见林时安嘴角咬破的伤口,还未消肿的嘴唇,喉结动了动,缓缓吐出一口气。
林时安像个喝醉的人,哭唧唧缩成一团,“我胃疼,厉封,你去给我做饭……”
厉封没有动,林时安又发疯似的将茶几上的烟灰缸扔在他身上,大吼:“你听到没有!”
厉封皱了皱眉,转身,去开橱柜的门,王梅偶尔会在里面放一些素食挂面。
林时安突然想起来,自己从医院拿回来的检查结果还在柜橱里。
于是他手脚并用,爬了几步,又捡起掉在地毯上的烟灰缸,猛地朝厉封的方向扔了过去。
“滚出去买!”
他大叫着,本只是想拦住厉封,可烟灰缸却不偏不倚砸到了他头上。
林时安发誓,他绝不是故意的。
厉封踉跄了一下,手捂着头,血从指缝中缓缓流出。
林时安呆住了,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
他以为厉封会还手,可能会捡起脚下的烟灰缸砸回到他身上,也可能会狠狠踹他几脚。
那些沉睡的记忆和伤痛开始复苏,林时安尽力把自己缩成一团,抱头护住自己的脑袋,等待厉封的报复。
可什么都没有发生,厉封只是转过头,定定看着他,神色复杂。
林时安大概是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有多害怕,他光着脚,缩在那身被撕烂的西装里,裤腿上还残留着污迹。
那种恐惧不是装出来的。
厉封突然觉得自己呼吸有些不畅。
他一言不发,抽出几张纸巾,擦掉眼前的血,离开了公寓。
“咔嚓”一声门响,林时安等了很久,在确定厉封真的已经离开后,才跌跌撞撞起身,从柜橱里拿出了那份检查报告。
放在哪里都有可能被找到,他干脆打开灶火,点燃,扔进了垃圾桶。
火光滚动,林时安捂着鼻子,眼里的光随着火焰逐渐黯淡,直到几缕黑烟从垃圾桶飘了出来,光彻底灭了。
他终于松下一口气。
光灭的一瞬间,他似乎又站在了学校的天台上,身前是万丈深渊,身后却空无一人。
就这样吧。
其实他早该习惯一个人了。
林时安决定放过自己,最后的一段路,他要自己安静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