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梅久女扮男装,嗓音仍旧如黄鹂轻啼,婉转飘逸。
令人耳目一新。
起码是在这逼仄血腥的巷子里。
便是擦手的二爷闻言也是一顿,侧头看了过来——
他抬手遮住刺眼的阳光,眼睛眯了眯。
仍是侧头吐了一口黄痰,转过头来,嘿笑了一声,目光直勾勾地将梅久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打量了一番。
若是眼神能凌辱人,他的眼神便恨不能将人衣服扒光,上下其手折辱一番。
满巷子都是打手,大多长得五大三粗獐头鼠目,有的甚至打着赤膊,裤带都没扎实,有人吹了一声长长短短的口哨。
梅久虽不喜这样的眼光与打量,但她此时心底在想:她长得这么好看,就是要让人看的!
怕什么!
又不会掉块肉。
与人打交道,气势上也不能输,输人不输阵。
梅久置若罔闻,仍是淡定地往前走,只看坐着的人,“请问是二爷么?”
二爷负责平远赌坊的放账收账,见过形形色色的人。
刚才便是五大三粗的汉子,见到他都吓得抖若筛糠,险些尿了裤子。
如今见到他这个阵仗,面不变色的人,似乎还是个女子。
这让他顿时来了兴趣,他放下二郎腿坐直了身子,侧手抬起——
手心上便放了一本厚厚的蓝皮账册。
他朝手指呸了一口,哗哗放开,“平谁的帐来着?”
“沈什么璟……”一旁的人道。
梅久再次上前走到距离二爷身前两步站定,“沈璟,京郊吴家莊人,十二月欠赌坊二十两,一月欠了三十两。如今已是三月末,听说应该利滚利到了二百两。”
二爷翻账本的手停顿了下,斜眼打量她冷笑了一声。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点印象。”
他将账本立起来,拇指压在后三分之一处,随手一拨。
再次翻了两页定住,“三水沈,王子璟,去岁来我赌坊,先后赢了一百两……”
梅久摇头,“不是先后,第一次赢了十五两。”
给她买了救命的药。
便是他坠入赌博深渊的伊始。
二爷铜铃般的双眼瞪了过来,还没等开口。
梅久摸了摸鼻子,轻咳了一声,“剩下的他赢的都倒回去了……”
赌场做账本,总是想要粉饰太平。
声称赢得比输的多,实则看似赢得银子,从来都拿不回来。
可欠的五十两,却是能利滚利到二百两。
二爷手指捏着账本合上,仰头揉了揉脖子。
“倒是难得来了个明白人,你是他什么人?”
“沈璟是我哥,我是他弟沈梅。”
弟与妹的,长眼睛的人都不瞎。
二爷点了点头,“既来平账,银子拿出来,人我给你放了。”
他打了个响指,不多会儿,一个人被拖了出来。
虽说有些狼狈,可原本鼻青脸肿的脸消了下去,样貌便显现了出来。
与梅久有六分相似,皮肤微黑,却不羸弱。
很久没见阳光,他捂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看到女扮男装的梅久,他怔愣了一下,接着眼睛睁大,“你——”
他冲过来低声吼道:“你到这来作甚?”
不是说了,一定会赢钱翻本替她赎身么。
梅久平静地抬头看了哥哥一眼,眼神很是复杂。
若是在现代,这样的人只能断绝关系,丝毫不能沾染。
而且她穿过来本就与原身不同,与原身的哥哥没有过多的交集。
只是她总是忘不了,她病得奄奄一息的时候,他温柔地拿着帕子给她擦汗……
她之所以这么白,家里的地是从来不需要下的。
庄稼地的活儿,开荒,播种,犁地,除草……
这些活儿都是沈璟在做。
他原本读书上有几分天赋的,只是读书是要交束脩的。
大儒们不缺学生,贫穷子弟也请不起有本事的先生。
是以总是断断续续。
若是去年没有朝廷突然加之的税,没有她生病……
他是可以走向正途的。
梅久压下心头的酸涩,“我来替你还钱。”
回应她的,是沈璟的一声嗤笑,“你个小丫——”
他转身跪倒在二爷的面前,“二爷,再给我些时间,我肯定还你钱。”
二爷掏了掏耳朵,“这话每天我听了不下百次,耳朵都磨出茧子了。”
他抬下巴看向梅久,“之前就说过,这个月不还钱,剁手指。”
沈璟眼眶通红,侧身忽然一下拔出了打手悬挂的刀。
他咬了咬牙,“两根手指,我还!”
说着,高举起刀,狠狠跺了下来——
手腕却被梅久上前一步牢牢抓住。
“哥。”她用了大力,显然刚才沈璟是真的想要剁手。
“不干你事,闪开!”
梅久没撒手,她黑白分明的双眼看着沈璟,“没钱你再剁手。”
她转头看向二爷。
二爷却突然起身,反手一个嘴巴将身侧的打手打得后退了两步。
“废物!自己的刀都护不住。”
那打手被打懵逼了,但还是明白了过来,立刻过来夺下了沈璟手上的刀。
“璟老弟,你这是何苦,有话好好说,别让老哥我为难。”
打手将刀给还鞘,后退了几步,躲得远远的。
沈璟陡然生出的勇气,就这么卸了力,他软倒在地,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坨烂泥。
梅久看了他一眼,其实她能理解他。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原本没什么错,庄稼人种地虽然靠天,可沈家人不缺勤劳,每年交了粮交了税,留有余粮生活才有指望。
偏偏一切胆子压在他身上,让他翻不了身。
“是二百两银子么?”梅久不想再多打交道,她觉得沈璟还有救。
他曾经真的赢出来给她赎身的钱,当时来到侯府真的打算给她赎身。
偏偏他刚想掏出银子,被追上来的朋友给叫住,他娘子难产需要大夫……
他的纠结挣扎,他的本性并不坏。
二爷将账本平摊开,“二百两是上个月的钱,这个月,二百三十两了。”
梅久:……
似是怕梅久不信,二爷将账本递了过来,“欠的第一笔二十两,欠的第二笔三十两,二月份的确是二百两没错,不过现在都三月了。”
他说着,抬起手指缓缓给梅久指了下——
“我们的利息,并不是按月收,是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