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清宁没有急着下结论,而是将发黑的银钗重新用皂角水洗了一遍,见上面的青黑色依然存在,才开口说道:“确实中毒了,应该是金石药毒一类,只是量太少,朱大郎的身体上才没有表现出来。”
沈钧行从她手中取走银钗,垂眸思考一番,点出温清宁话中用词:“你说量太少,我是否可以理解成这不是造成他死亡的原因?”
温清宁面露犹豫,斟酌道:“侯爷,接下来的话只是我个人推测,不能直接作为结论。只是我的猜想。”又重强调了一遍。
沈钧行低头仔细打量她的神色,沉声道:“本侯并不昏聩,自有判断。在查案一事上,你尽可畅所欲言,不必束手束脚,只管放心大胆的说,剩下的本侯自会查证。你是温公的女儿,本侯相信温公,自然也相信你。”
温清宁瞳孔轻轻收缩,有些惊讶的同时,心中又涌出许多疑问。
她郑重行了一礼:“多谢侯爷信任。中金石药毒死去的人,尸身上会出现红肿,同时呈现出大片青黑色。有的人还会腹部肿胀或谷道流血的表现。”
王炳翻动方才做的勘验记录:“朱大郎有腹胀,也有流血。”
温清宁轻轻点头:“没错,但是他死时的表情不对,如果真是金石药毒造成的死亡,他会死的很痛苦,呕吐、腹泻,甚至七窍流血。可是你们看他的表情……”
她伸出手指隔空指了指朱大郎的眉心、唇角,继续说道,“平静中甚至带着满足,我从他这张脸上读到了享受,还有欢喜。”
王炳顺着温清宁的话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朱大郎。
突然,他打了一个寒颤,声音发颤:“他是不是在笑?”
沈钧行立即俯身凑近了细看,果然看到朱大郎的嘴角带着一个极小的弯。
他抬头看向温清宁问道:“银钗上的是什么哪一种毒,竟能让他如此享受?”
“推测是砒霜,砒霜虽然有毒,但也是药,可以止咳平喘,可以治疗痔病,而朱大郎谷道有痔。”温清宁说道,“但是砒霜绝对不可能让他露出这种表情。”
她的声音稍顿,里面透出几分不确定,“我觉得是一种香料,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就像五石散一样,可以让人陷入那种飘然的状态。
“虽无法确定具体为何物,但里面一定含有伽拘勒,那种温暖甜辣的味道我不会闻错。”说到后面,温清宁的语气再次变得坚定。
“所以你在楼下真正闻到的是这个味道,而不是窦管事口中的惠草?”
听到沈钧行的话,温清宁道了声“是”:“我幼年随阿耶在岭南见过伽拘勒,只是记忆太过久远,又夹杂在惠草的香味中,一时间没有想起来。
“因伽拘勒能够调理脾胃,岭南许多人家都有种植。但它其实是有毒的,能够致幻麻醉。如果过量使用会引起眩晕、谵语、窒息甚至死亡。还有一处让我比较在意。”
温清宁屈膝蹲下,手指点在朱大郎的喉结处,“侯爷请看,他身材纤弱,喉结比之一般男子都要小,皮肤白皙。”
说话间,她的手托起朱大郎的手指,“他和昨日那位葛举子一样,手指嫩白无茧,指甲修剪的圆润光滑。府廨内的那八具男尸指甲也修的极好,只我无法确定是邓翁给他们打理的,还是他们原本就如此。”
话音未落,面前一暗,却是沈钧行突然俯下身来。
他盯着朱大郎的手指,脑中蓦地一亮,纷繁的思绪瞬间清明,杂乱的线索渐渐有了头绪,随即看着温清宁,弯了弯唇角,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赏:“你做得很好,以后也要这般用心办差,本侯绝不会亏待于你。”
温清宁闻言,迟疑了一瞬,说道:“侯爷,民女有事相求。”
“何事?”沈钧行偏头看去,见温清宁面有难色,想起从府廨大门出来时听到的谈话,主动说道,“可是担心自己的亲事?军中有不少未曾婚配的好儿郎,也识得几个读书人,都是可靠之人,待空了让王炳把名单画像交给你挑选。”
一想到不仅能解决温清宁的烦心事,还能解决部下的终身大事,不禁面露喜色,看着温清宁的眼神也愈发温和。
温清宁一脸懵的回望过去,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却还是行礼道谢:“多谢侯爷……但我想求您一件事。”说着她窥一眼沈钧行的表情,见他眼眸黑沉,心里一咯噔,硬着头皮继续说道,“作为交换我会竭尽所能帮您查案,分文不取,您能帮我寻个人吗?”
话一出口,气氛倏地一冷。
沈钧行唇角的弧度消失,审视着面前的女子,几息之后淡淡地扔出了一个字:“说。”
温清宁听出他声音里的冷淡,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我阿耶曾有一个弟子,名叫梁清,他曾说过会回汝州参加阿耶的除服礼,却失约未归。
“师兄最后一封信是从长安寄出来的,我寻了许久,都没有他的消息,所以想请侯爷帮忙寻人。”
“王炳,这事交给你来办。”说罢,沈钧行抬脚离开了屋子,外面随即响起他吩咐部下搜查整个西楼的声音。
王炳叹了口气:“温仵作,下回要让头儿帮忙,你直接说就行,头儿心软,对部下又最大方,只要不是什么有违律法的事,他都会帮忙。你这又是交换,又是不要钱的,让人心里听得了不痛快,掰扯的太清楚了,没必要。”
温清宁被说得面上一热,有些尴尬:“是我想差了,王参军觉得我是否该直接去向侯爷赔罪?”
王炳摆摆手:“那倒不至于,头儿没那么小心眼,一会儿就没事了。你师兄的事,回头得空你跟我好好说道说道,最好能有个画像什么的。”
“多谢。”温清宁感激道。
“自家兄弟,不用这么客气。”王炳瞥一眼朱大郎,问道,“我让人给他送去京兆府廨?”
温清宁点了点头:“初验结束了,能不能暂时先不让邓翁做处理?”
“成,我交代一声。”王炳大手一挥,喊了两人进来抬尸,“你也累一天了,这里交给我们,你去外面休息吧。”
温清宁行礼道谢,也不留在屋中裹乱,径直出了屋子。
走廊上已经没有了沈钧行的身影,连着那位库县尉和两个差役也没了踪迹,只留下郑小小和四处搜查的护城卫。
温清宁望着那琵琶不离手的女子,眼神闪烁,嘴唇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