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竹芽不知道这李大队长是怎么和大队上的其他人沟通的,第二天早晨,她和白天佑刚起来,剩下三个小的还睡着的时候,李正直和赵春草这老两口就来了。
“你们先到吴教授原来住的那间牛棚安顿下吧,他那里好歹还有一些生活用品。”
“先从我家里拿点粮食,等着把你们的户口补上,秋天就能分到粮食了,吴教授这半年也挣了一些工分,你们再多少挣点,看在吴教授的情分上,不会让你们饿死的。”
“可是我们大队现实也就是这个情况,没有什么好东西能给你们。”李正直说着这些话,还拿眼睛斜着他老婆子赵春草,希望她能接个话头。
可是这赵春草此刻满心都是愧疚,人家孤儿寡母的千里迢迢的来投奔亲戚,亲戚却因为救自己家的孩子没了,这大大小小的五口人可怎么生活,怎么对人家好都不为过。
她不声不响的走进大队部,看到炕上一排睡着的三个孩子,禁不住眼泪湿了眼眶。
“那就谢谢叔了,谢谢您收留我们母子,否则,我们母子还不知道要流浪到哪去。”江竹芽在炕边站着低着头,也不看李正直。
赵春草用自己粗糙的手拉住江竹芽的手:“对不住了。”
这个老妇人,吵起架来天王老子也不怕,却在这个小妇人面前硬气不起来,人家唯一的亲人对自家有恩呢。
“婶子,这都是命啊。”
江竹芽不卑不亢,不怨天尤人,也不卑微恳求,一副你们给什么算什么,风雨皆安的态度。
李正直心中有一种错觉,好像此时有泼天的富贵,这小媳妇子也能接住,而他要是翻脸不认人,把她们赶出去,她也会坦然接受,断然不会死乞白赖的。
江竹芽,呵呵,大队长,不得不说,你真看错了。
她是要带着这四个孩子留在民旺大队,赶走,那肯定是不会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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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竹芽一行人在大队长老两口的带领下,来到了村外边的牛棚。这里虽然叫牛棚,其实并没有牛,只是几间独立的土坯草苫房,和村里面的房子都不挨着。
现在的农村机械化程度很低,牛和马这些大牲口都是耕地运输的主要劳动力,金贵得很,怎么舍得放在村外面养,都是在大队部的大院里,由专门有经验的牛倌儿马倌儿精心喂养。
这几间矮房有一个小院子,用半人高的枯树枝编成的篱笆围着,显得卑微又潦草,这样的场景,在写意画中,只配用淡墨一笔带过。
走在前面的李正直推开半掩的篱笆门,带着赵春花和江竹芽一行人进了院子。
院子里正蹲在地上收拾农具的简勋和莫修染,赶紧站起身,躬着身子,一脸麻木的表情问:“大队长,有什么事吗?昨天派的活没干完,我们收拾收拾马上就去。”
昨天因为吴堰的事,他们下半晌没有下地,所以没完成昨天的任务。他们以为大队长是来说派活的事。
大队长侧过身,简勋和莫修染这才看到跟在他后面的大大小小五人,衣衫褴褛的小妇人,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头发都打结了的女娃娃,还有套娃一样的三个男孩子。
迷茫的神色渐渐呈现在二人的脸上,他们昨天在牛棚没出去,不知道江竹芽带着孩子来投亲的事,他们一个牛棚的坏分子,轻易也不和老百姓打照面,何况是昨天还遇上吴教授走了的事。
“这母子四人是吴教授的亲戚。”李正直没让他们猜:“吴教授不在了,我们也得收留他们,要不让他们孤儿寡母的去哪呢。”
在房里的戴君安和乐慕听见有人来,也开门走到院子里。
他们是一对六十岁左右的老夫妻,其实年龄问题,李正直觉得自己也判断不准,他们是三个月前才被转移到这里的,来的时候遍体鳞伤,男的只剩一口气了,躺了一个多月才能下地。
现在看着,就是这一身破烂衣衫,也掩饰不住他们通身的气度,那是长期上位养成的从容和豁达。
而莫修染,简勋和吴堰他们这三个京市的教授,已经在这里住了五年多,开始的几年还有人看管,日日审问批斗,也就是这一年多,看押他们的人才撤掉了,允许他们和社员们一起下地干活,接受劳动教育。
李正直和三位教授打交道的时间长,了解也多,这新来的老夫妻,是什么来历,他还真不了解,送来的人气势汹汹的,他也不敢多问,“让他们干最脏最累的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些人扔下这句话开着拖拉机突突突的走了。
跟后面有狗撵似的。
烂摊子还得他收拾,那一个多月,他提心吊胆的,吃不下睡不着,那些人送来时人是活的,如果到他这人死了,那就是他的问题了,他一天两趟的打发赤脚医生来牛棚出诊,小赵大夫把来牛棚的道儿都跑锃亮,好在,没出事。
“老吴,他还有亲戚吗?听他说他家就剩他一人了。如今,诶。”莫修染,说着不由自主的鼻子就发酸了。虽然来的这些人弱的弱,小的小,可该有的防备不能丢,不设防的结果是丢命,前车之鉴太多,不由他不问一句,不是他冷心冷情。
江竹芽才昨天偷听他们的谈话和在吴堰的墓志铭里,已经了解到这一点了,她说:“他和孩子们的爷爷是堂兄弟。”这说起来不远,但是若是仔细算算,就是孩子们的太爷爷和吴堰教授的父亲是兄弟,已经在四服边上了。
农村讲究出了五服就不算一家人了。
李正直是听孩子们一直说大爷爷,伯爷爷的,他认为孩子们的爷爷和吴堰是亲兄弟,所以,他们和吴堰教授的亲戚关系,并没有他认为的那么近吗。
可是,已经到了此时此刻,他和人家小媳妇子已经说好了,这都到了这个院子里了,他还能反悔不成。
重点是人家小媳妇子也没骗他,是他先入为主想的呀。
江竹芽,就是要让你想差的,一个大学出来的同事,又是一起经历了生死,莫修染和简勋是一定知道吴堰已经没有父母兄弟了,所以她不能那样说,但是,堂兄弟就是另当别论了。
堂兄弟有走得近的胜似亲兄弟,也有离得远从不联系,和不对付老死不相往来的,在此时的时代背景下,拼个你死我活的都不少见。
吴堰教授已经不在了,他们一家和吴堰教授这堂兄弟关系怎么样,那还不是随便说。
还有事实能够充分证明两家人人来往密切,“若是来往不密切,她能带着孩子千里迢迢的来投奔吗?”
“大爷爷他很喜欢我,我小时候是他启蒙的。”白天佑这个小小少年,说完这句话,眼圈都泛红了。
“我虽然进门晚,但冰冰爸爸也和我说过,他大伯一直没有成家,又很喜欢天佑,是想着要把天佑过继给他当孙子的。”江竹芽抬手抚摸了一下白天佑的头:“只是还没来得及,他大爷爷就被送到这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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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苫房:房顶用的不是瓦片,而是用的稻草或者一种专用苫房子的草,冬暖夏凉,这种房子一般存在于我国北部地区。南方偶见。
牛棚:特殊时期用来关押所谓牛鬼蛇神的地方,故名牛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