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秉乾恍然忆起,离京的那一日,这个女人也是这样望着她。
可等他回来的时候,这个女人却不在了……
一年前,因朝堂斗争,李秉乾被迫离开辽东,回京待职。
不久后辽东副总兵阿什父子与俺答部勾结发动叛乱,连克辽东数十城。
李秉乾得到消息的时候已是三个月后。
他马不停蹄赶往辽东,面对的却是父亲和庶弟的尸首……
他没有时间悲恸,刻不容缓整肃军队,重新投入战争。
终在六个月后,平息了叛乱,活捉阿什父子,驱逐了俺答部。
战事告一段落,他亲自护送父亲和庶弟的骨灰回京。
那一日,烈日高悬,晒得人头昏脑涨。
到了京城,却又得知老太君也追随父亲去了。
他悲愤欲绝,却明白这个时候,朝堂波云诡谲,侯府内外交困,他绝不能倒下。
可笑的是,种种变故中他竟然得了一个儿子。
吴恙给他生了个儿子,一个本不应该生下来的庶子。
所有人都说那孩子是个灾星,他也这样认为。
可等他怒气冲冲杀到吴恙跟前的时候,他彻底崩溃了——
那孩子死了,吴恙也死了……
他不相信,吴恙那种阳奉阴违,表里不一,粗俗又自负的女人竟然会死!
他只觉荒谬可笑,可又有一股悲凉自心底涌来。
两种情绪纠缠着他,折磨着他,让他无处可逃。
他只觉头昏欲裂,喉咙口阵阵腥咸,没多久便晕死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人在辽东战场,身上中了数箭。
事后他从李沐口中得知现下不是嘉靖四十四年,而是嘉靖三十五年。
他这才知道自己重生了。
老天爷怜惜他宁远侯府,让他重生了。
他一心只想报仇,只想护住父亲和庶弟。
他没有半分犹豫闯进军中帐一剑捅穿了阿什的身体。
随后又马不停蹄接连清除了麾下的几个叛徒……
他清楚自己行事草率犯了众怒,可他管不了那么多。
这一世父亲和庶弟的性命他一定要保住!
还有吴恙……
他们身份有别,性格水火不容,但他不希望她就那样死了。
此时此刻,面对吴恙赎身出府的请求,他虽措手不及却也不打算阻拦。
他们或许没有缘分,或许不应该硬凑到一处,但无论如何这一世他要护她周全。
“即是如此,那就如你所愿。”
这个答案对于吴恙来说一点都不意外,她从未想过李秉乾会为难她。
因为从始至终他都不曾爱过她,当然也就不会有任何挽留。
若是上辈子的她,面对李秉乾的无动于衷早该崩溃大哭了。
好在她已经死过一回,如今她心里头已经释然了。
她咬着牙规规矩矩又磕了个头,“谢世子爷恩典!”
李秉乾看着她,一双黑眸荡着缕缕暖意,陌生又古怪。
吴瑕不免拧眉回想——年轻时候的李秉乾有这么和善吗?
转念一想,和不和善又关她什么事,往后她只为自己而活!
待吴恙走后,李秉乾猛灌了几口烈酒,魔怔了似的呵呵笑了起来。
他起身来到窗前,隔着热闹的街道遥望对面的云裳纺。
刚刚好,一切都来得及。
他心情愉悦地喝着酒,忽然见云裳纺门外出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李秉乾探出身子,仔细瞧去。
只见那人打扮诡异,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
那人偷偷摸摸,睁大眼睛拼命往门缝里瞧,见路人经过,又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可没过多久,又重新在门口徘徊。
李秉乾皱了皱眉,撩起下袍,从二楼飞身而下。
那人高度警觉,顿时有所觉察,急忙冲进了一旁的巷子里。
这一跑,杂乱的长发飞了起来,露出了额上一块青黑的刺青……
李秉乾脚下一顿,“逃犯……”
***
吴恙怀着激动的心情回到了绣坊,见楼下没人,又径直上了二楼。
白月荷停下手里的活,笑着迎着上去。
“那个大人就是宁远侯府的世子爷吗?怪道你那么痴迷,换做是我也愿意等着他。”
吴恙白了她一眼,“看你那出息,他们家比他长得好的儿郎还有七八个呢。”
“什么?!”白月荷眸色一亮,“怎么没听你说过。我只晓得宁远侯府有个混世魔王,人称八爷,听说他生得颜色极好,见过的人无不称赞。”
“二爷五爷六爷七爷八爷还有后头的九爷十爷十一爷都长得极好。”
“十一爷?他们家不是就只有十个儿郎么?”
吴恙暗道一句糟糕,怎么又乱说话了,按时间推算,十一爷恐怕还没出生呢。
她忙笑道:“说顺嘴了,反正一家子人中翘楚,就李秉乾长得最丑。”
白月荷盯着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看你心情那么好,世子爷准许你赎身了?”
吴恙笑得眉飞色舞,一把搂住小姐妹,“从今往后我跟你一样都是良民了。”
白月荷笑道:“那你还说人家丑,要我说世子爷还是蛮好的,今天若不是他,那几个背后挑事的人也不一定能抓住。”
吴恙恶狠狠地道:“那都是他们咎由自取,余老板呢,也一并带去衙门了?”
白月荷点了点头,“听说韩姑娘身边那两个老仆也撵去了,说是要给小姐报仇。”
吴恙想起了那个身材瘦削,娇娇弱弱的韩姑娘,她生前跟着余大娘子来过几趟。
“若是两个老人家有所求,咱们能帮的尽量帮一帮。”
“好。”
吴恙又问,“姨母怎样?这事没惊动她吧?她现在受不了刺激,需要好好静养。”
上辈子,她离开后,姨母一人支撑着云裳纺,日夜操劳,年纪轻轻便落了一堆病,没几年人便没了。
这一世,有她在,姨母定会长命百岁!
白月荷摇了摇头,“你放心吧,咱们绣坊的人赚不来钱,但对东家却是极好的。”
这也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云裳纺连年亏空,还欠了不少银子。
再不想办法,坊里这二三十号人就该去喝西北风了……
吴恙拧眉思索着,探手推开了窗——
窗外晚霞灼灼,转眼间染红了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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