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营帐出来,月色已经西移了不少。
策马赶回聚落的路上,兰茵心里开始盘算。
其实对于狌狌这种异兽,兰茵印象不差。
在她刚凝出实体的前几年,大师兄怕她待在巡夜宫中太闷,抓了不少奇珍异兽来陪她玩,其中就有一只有幼年狌狌。
它们生性活泼好动,和猿猴一般模样。耳朵上有大朵白色绒毛,看起来颇为讨人喜欢,而有些机灵的狌狌听说和人待久了还能学会几句人语。
当然,也是托大师兄送来的那只狌狌的福,让兰茵知道这类通人性的机灵异兽最大的弱点,只是兰茵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这种偏门知识也能派上用场。
一路风驰电掣赶到酿酒坊,兰茵发现里面还点着烛火,显然主家还没睡下。于是抬手正准备敲门却听见里面传来几声痛苦的哀嚎。
瞬间,兰茵想起傍晚刚抵达这里时,听到的那两个百姓的对话。
氐人……
看来她想要到这些便宜的酒少不了要听一顿抱怨和挖苦,若是自己去找驿馆的店家要酒呢?捏捏腰间的钱袋子,兰茵犹豫了。
这次出门她以为只是很简单和云珩碰个头,自然就没带多少钱。如今再仔细算算,要醉倒那一大群狌狌至少得花掉她剩下的所有家当。
唉,兰茵扶额,当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啊。
内心挣扎再三,兰茵还是决定先敲门试试。
“咚咚咚”。
深夜的敲门声在宁静的聚落里显得分外突兀,屋里传来一阵响动,不一会儿就有一个小姑娘打开门探出了头。
“打烊了,我们不卖酒了。”
氐人女孩长得很清秀,高鼻梁杏仁眼,头发乌黑浓密略带卷曲,月牙般的眉毛边上还有几片晶莹发光的鱼鳞。她说话时嘴巴一鼓一鼓,显得滑稽又可爱,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
见来人是个生人女子,氐人姑娘也不多言,正准备转身关门却被兰茵抬手拦住。
“深夜打搅多有冒昧,但我有事相求。”兰茵诚恳道。
“我们酒坊的酒已经全魔族军订下了,没有能卖给外人的酒了。”氐人姑娘说这话时有些生气。
“我知道,就是夜叉部的栾疆让我来的。”兰茵挑明来意。
氐人姑娘愣了下,表情由生气变成鄙夷,“那你进来说吧。”
兰茵道句“多谢”随她入内,一转头便瞧见她脖子上那氐人族特有的鳃。
酿酒坊的大厅里除了浓浓的酒香外还夹杂各种药材的味道,即便兰茵的鼻子不如夙月,细细嗅来也能闻到其中淡淡的血腥味。
氐人姑娘将人引进来却一点也不热情,转过身便开始自顾自在酒坊的柜台前忙活着什么。片刻后,才想起来兰茵是来拿酒的,于是抬手指了指墙角摆放的一排排酒坛道:“那是我们全部的酒了,你要便拿去吧。”
她顿了顿,“不过我现在还有事要忙,没法帮你一起搬,你请自便。”
兰茵看得出她的厌恶与敌意,尽管一直在努力隐忍和克制,可身体不自然的背对和眼神的躲避都在说明她不愿意和魔族军的人接触。
望了望墙角整齐码放的酒坛,兰茵还是打算先表明善意。
她走上前见小姑娘正在柜台上捣药,止血药草已经被捣出汁,又挑了两株麻叶花准备丢进去。
兰茵看到轻声提醒:“麻叶花有轻微毒性,放一株有助于镇痛,多了则会让患者脑部神经受损。”
也不知道她听没听懂“脑部神经”这个词,总之突然说话的兰茵却把小姑娘吓了一跳。手一抖,捣锤就掉在桌上。
她有些生气地看向兰茵,却还是将手中的两株麻叶花丢进碾具,“既然你也学过医,就该知道抛开剂量谈毒性都是放屁!我父亲夜里痛的根本无法入眠,两株麻叶花至少能让他……”
“……睡个好觉。”
说到后面,少女的声音低了下去,“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兵祸一起,最先受苦受难的总是寻常百姓。
兰茵知道自己没立场说什么,只能轻声问:“是栾疆干的?”
少女摇摇头,吸了吸鼻子。
也许是今日的苦闷委屈在憋了太久,见兰茵耐心地站在自己旁边等待答案,小姑娘语气里的敌意也少了些,“不是他,是另一个魔族将领。”
“可你听到是栾疆让我来的也不大欢迎。”
“有什么区别?都是魔军的走狗。”小姑娘狠狠捣下一锤。
兰茵沉默。
魔族发动的战争其实并没有开始多久,时至今日也才五个月。
彼时,远在昆仑墟的她也只是听师兄师姐随口一提,总觉得这些事情离自己很遥远。再加上天阙门洞开在即,对于她这样一个异乡来客而言,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等她回去后也不过是一场幻梦,这也是为什么她对这个世界的所有人的感情都很淡薄。
大师兄,二师姐还有夙月,他们知道自己迟早要走,所以也许可以理解她的刻意疏远。可如今自己真的从那个脱离世俗外的昆仑墟走进尘世后,才发觉原来这里的一切都是如此鲜活。
死去的妖鬼可能就是他们某个同族孩子的父母,被烧焦的尸体也许就是某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眼含热泪期盼能够平安回家的孩子。
战争如此残酷,令人唏嘘也令人无力。
兰茵将手搭在少女的肩上用力捏了捏,“我会驱赶走山上那群发狂的狌狌,到时候你可以找人界的神农真传来治疗你的父亲。”
少女眼睫颤了颤,“谢谢你的好意,但神农真传也只能救一个两个,只要战争还在就还是会有人死,不是发狂的异兽也会是……同类。”
兰茵有些哑然。
这样通透的小姑娘在战争没有爆发前应该活的无忧无虑,可如今战事袭来仅仅一晚她就要被迫从父亲的羽翼下爬出,当起这个家的顶梁柱。
收回手,兰茵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安慰,却又听小女孩问:“是栾疆让你来驱赶狌狌的吗?”
“狌狌群为祸招摇山上南北来往的要道,不仅军需难送,往来行商也多有被袭击的情况出现。”兰茵解释。
少女嗤蔑地从鼻子发出一声笑:“魔族走狗也开始关心百姓了?”
“至少栾疆是关心的。”兰茵道。
少女扭过头,一下一下地用力捣药,似乎要把心中所有的愤慨不满全部和这些药草一样碾碎。
“其实我能理解。”女孩放缓了手上的动作。“夜叉部以前是这边界上的保护神。周边哪个部落哪个村子出了什么妖兽,都是夜叉部派人猎杀,因此我见过栾疆大哥几次,他很勇猛也很善良。”
“可战事一来,夜叉部的族人们在奋力抵抗中死伤大半,我们都以为夜叉部剩下的勇士定会宁死不屈,可谁也没想到竟是栾疆大哥带头站了出来。他选择背弃自己那些战死的族人,同时也背弃了夜叉部一直以来守护的这片土地。”
少女突然抬起脸直直看向兰茵,“你说,他是不是个叛徒?”
明灭的烛火下,她的眼睛亮亮的,像海面映出的月亮。在那双宝石般的眸子里兰茵看到一些自己无法理解的情绪,仇恨,怀疑,愤慨,悲伤……
一瞬间让兰茵想到了另一双同样的目光。
她垂下头深吸口气,酒香夹杂着草药味扑进鼻翼,将她脑海中那个少年的容颜驱散。
她走向酒坛轻声道:“也许他只是想保护所剩无几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