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外,一位小厮在丰牧耳畔喃喃了几句,丰牧面上一变,当即也顾不上去思索主子与周姑娘又怎么了,大步迈向书房,对着陆仪轻声道:“世子爷,陛下让您即刻入宫,有要事相谈。”
陆仪淡淡的“嗯”了一声,眸依旧挑向檐廊那抹渐行渐远的身影。
收回视线,他望向丰牧:“盯紧他们两个,有任何情况都来跟我汇报。”
丰牧即刻应是。
进了乾清宫,陆仪心中依旧横着那股不悦。
“子仪,楚国公主的意思是,她千里迢迢来到大彦,无亲友,无玩伴,今日与你妹妹一见如故,所以想让你妹妹一同前往南苑游玩,你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
他怎么可能让陆轻竹拖着病体去楚国公主和萧冕那再受刺激。
陆仪撩起了眼眸,想也不想便要拒绝,可良久,他都未说一个字。
少顷,唇边绽开一抹笑意,他心中喟叹。
周燕说他要将妹妹折磨至死?
她是怎么说出这番混账话来的。
陆轻竹是他的亲妹妹,他又怎么舍得呢。
陆仪温和应道:“臣妹性子单纯,若是惹的楚国公主与容王不快,还请二人多多担待。”
皇帝闻言抬头看了他眼,他早已知晓陆仪的妹妹这几日身体欠佳,他以为陆仪会拒绝,所以才来问了他。
这个答案并不是皇帝想要的,于是沉凝了会儿,才摆摆手道:“这次哲知要一道同行,待我问问看哲知的想法,再给你二人一个准确的答复。”
陆仪垂眸应是,那双漆黑的眸间深不见底。
等再一次回到镇国公府,丰牧在他耳畔耳语:“世子,小姐已经醒了,周姑娘一直在照看着。奴才在门外探听了一会儿,却听见周姑娘在跟小姐传授些什么勾引儿郎的技巧,奴才当即便不敢听,立刻回来了。”
丰牧瞥到世子脸上一黑,颤巍巍继续道:“后来奴才跟小姐身边的丫鬟打探消息,那丫鬟说周姑娘一直在鼓励小姐勇于争取,小姐似乎也在这番安慰之下慢慢振作起来,听说,连精神都好些了。”
陆仪的眉间堆满了冷凝,薄唇一抿,而后起了身,径直迈出书房。
刚过巳时,院落中的积雪已有消融的征兆,远远望去,一片素白枯槁。
陆仪不禁想着,若是陆轻竹去了南苑,漫山荒漠全是孤雪,悄无人烟,甚至连空气都沁着孤寒,她那具破身体能受的了?
脚上不停,陆仪穿过流仙亭,忽见周燕从陆轻竹的院子中走出来,他在右侧的假山旁停下,驻足观看。
她两手攥着裙摆,小心的踏过积雪,轻盈的身姿慢慢消失在雪间。
陆仪从假山后走了出来,面不改色的进了院中。
秋水见到他急忙行礼,微垂的眸间泛着惊讶,似是没想到世子在间隔半个时辰后又去而复返。
“世子,大夫说小姐并无大碍,只是心中积郁良多,暂时还无事,往后……”
秋水不喜欢说些晦气话,忙转移话题:
“夫人也已来探望过,说准备带小姐去漠北住一段时间……”
话还没说完,就见世子淡淡的朝她摆手,她忙懂事的退了出去。
陆仪推开木门,入目处是典雅别致的女子闺房。
入门处,是江南四十五位绣娘花了三十日织成的金线彩竹屏风。右侧的妆台是陈氏在陆轻竹十岁那年命能工巧匠专为她而打制,而她身后的这架紫檀雕花拔步床,是陆仪当年听闻其功效能凝神静心,舒筋活络,专去别国添置的。
轻竹啊,轻竹,难道镇国公府对你还不够好吗?所以才让你如此不顾女子的健康,去爱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
陆仪深吸了口气,望向陆轻竹。
陆轻竹早已转醒,盈盈的目光触到哥哥时,递上了一抹甜甜的笑容。她正倚着罗汉榻看着周燕送给自己的话本,确实别有一番滋味。
却见哥哥面容凝重,陆轻竹猜测着陆仪是不是因为自己又生气了,心下不由忐忑起来。
她放下话本,本欲起身,陆仪已先行一步,坐至她另一侧,静静凝视着她。
陆仪比陆轻竹年长五岁。
她刚出生时,他并不很是待见这个妹妹。当年,陈氏的第一个女儿明珠没长到三岁便没了,陆仪虽小却还是尝到了痛心的滋味,即便陆轻竹降生了,他还是没从那个妹妹的死亡中回过神来。
她一出生,便抢走了镇国公府所有的关注。所有人似乎都忘了那个可怜纤弱的明珠,可陆仪一直没有忘,在他心中,与他朝夕相处了三年的明珠才是他的妹妹,而对目前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孩子,他显的清冷而疏远。
相比之前那个虚弱的妹妹,她健康的过头,她手脚有劲,指腹有力,第一次见到他,便紧紧的攥着他的手指,捏的他生疼。
如果说,之前的明珠是个惹人怜爱弱不禁风的大家闺秀,陆轻竹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还特别皮实的女霸王。
她小时候总抢周燕的风筝。那风筝是周燕的兄长做的,每次周燕的风筝被抢后,这位户部侍郎家的小女儿就会跑到他面前哭诉,说他这个哥哥不管陆轻竹。他烦不胜烦,终于才将视线挪到了那个他一直忽视的妹妹身上。
陆轻竹很怕他。
说来也奇怪,镇国公和陈氏对她溺爱的过分,她天不怕地不怕,可独独只怕他。
他不过就是看了她一眼,她立刻正襟危坐,乖乖的望着他,什么混账话都不讲了。
他突然百无聊赖的想着教教她,毕竟这是自己的妹妹,若是以后丢了人,也是他们镇国公府的名声受损。
可这个小顽童在他面前一套在他背后一套,他前一天刚教完她厚德载物,后一天她就又抢了周燕的风筝,还被他当场逮到。
他一边想着这风筝怎么被抢这么多次还完好无损,一边冷冷的训了她几句,而后便决定将她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这么多年来,明珠的死对他而言依旧是个遗憾,他总是想着,那个弱不胜衣的妹妹若是长大了该是如何模样,如何性情,可当那个妹妹的特点有一天在陆轻竹身上出现时,他竟突然恍惚了。
他突然开始想念七岁那年,陆轻竹勃勃的生机和霸道的性子,那种生命力从前常常让他为之侧目,让他暂时忘却大彦破碎的国土和父亲愁绪的面容。
“哥哥,你怎么了?”
陆仪的双眸依旧深邃,可明显走了神,仿佛在看万事万物,却独独没有在看她。
陆轻竹忍不住伸掌在哥哥的面上晃了几下,掌风裹挟着凉凉的冷风,陆仪的睫毛突然轻颤了几下,双眸这才有神起来。
他凝视着妹妹的面容,她面颊上的两坨婴儿肥在这几日的折腾下清减了很多,清冷的面容愈显精致,两靥苍白,没有血色,连眼神都飘忽柔弱。
陆仪一时心下大痛。
他情不自禁道:“轻竹想要什么?”
这一刻,陆仪想着,轻竹想要什么,即便是天上的星辰,他都会想办法为她弄回来。
可陆轻竹不懂他的所言所想,闻言,只是轻柔笑了笑,“轻竹想要的并不多,一愿镇国公府安好,二愿爹爹娘亲哥哥一切顺利……”三愿萧冕哥哥一生无忧。
她温柔的眸光仿似堆聚了世间一切的美好。
陆仪垂下眸,盯着她瘦骨伶仃的手腕看了很久,自嘲了一声。
他重又抬起头,神态从容,变回了往常那个身居高位的陆宰辅:“你可知,陛下刚刚召我入宫,所谓何事?”
陆轻竹抬起杏眸,疑惑的摇摇头。
“楚国公主说她与你一见如故,此次与容王去往南苑的路途,希望你能一同前去。”
陆轻竹一怔,来不及思索自己怎么与楚国公主一见如故了,而是急切的追问着另一个问题:“他们为何要去南苑?”
陆仪淡淡的挑眉,似是打趣了一句:“兴许是陛下想让他们培养感情。”
面前的女子闻言,倏地激动的从罗汉榻上起身,声音虽带着薄怒却依旧柔和:“陛下怎能如此?难道他忘了当年的令妃娘娘是如何死的了吗?他怎能让容王与杀母仇人培养感情呢?”
岂知她这番话一下子将她暴露,陆仪当即眉目一凛,声音清冽:“你如何知道的?”此事当年被有意瞒下,知晓的人并不多,他并不认为他的妹妹有那个本事知晓那些陈年旧事。
“是谁跟你说的?”陆仪深深望着她,面上充斥着严肃凛然。
陆轻竹这才反应过来,一时失言之下,竟将藏了多年的秘密暴露出来,她蜷缩着往角落靠了靠,垂着眸不语。
她每次不想说便这副模样,可陆仪自然有对付她的法子,冷冷道:“我本已答应陛下此次去南苑你一路随行,而如今,我看你也不必去了,老老实实呆在镇国公府,往后不准再踏出府门一步,除非我与母亲已为你觅得佳婿良缘。”
面前女子缓缓抬头,眸间已然溢满晶莹的泪珠。
良久,她咬着唇,乖乖道:“不是别人告诉我的,是我偷听到的。有一年,我在屋里读诗,其中有一首诗耐人寻味,感人至深,我顿觉心上怅然,便心想着此人文采如此斐然,定然是个名气不小的诗人,便想着去书房再找找关于此人的作品,没想到听到了父亲和哥哥你的谈话。”
陆仪伸出指尖揉了揉额角,面上现出了几丝疲惫:“你听到了什么?”
颗颗泪珠从陆轻竹的脸颊滑落,“我听到你们在说萧冕哥哥又在犯病了,说他的病症是由于在楚国受了太多的折磨才会如此,还听到你们说若是令妃娘娘在就好了,兴许萧冕哥哥还会有个人样……”
“然后呢?”
陆仪扔了张干净的帕子过去,陆轻竹将脸上的眼泪擦干,怯怯道:
“没有然后了……”
陆仪叹了口气,没再逼她。
他也记起了那段往事。萧冕刚从战场回来不过两日,便在府中犯了癔症,日日头痛欲裂,瘦得不成人形,他和父亲心焦不已,坐在书房想着对策,不由说起了往事,悲愤交加之下,自是忽略了书房中的很多细节。
他知道轻竹在瞒他。
因为那日,他和父亲说起了很多事。
比如:
他说,他遇到了一位忠勇侯家的嫡女,名叫殷千雪,她长的竟跟故去的令妃娘娘七成相似。
那日,陆仪坐在书房中,面容沉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姿态:“父亲,我会找个机会让二人见面,兴许,这个女子,会是萧冕的解药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