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背影径自消失在雕花木门后,秋水收回目光,定在一旁气喘连连,薄汗如雨的陆轻竹身上。
女子面容虚累,喘一口气都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
可就在这种情形下,秋水还是忍不住问道:“姑娘,您又是何必?”
她看到了全部的情形,自是看到了容王亲和体贴的一幕,也看到了姑娘决绝疏淡之姿。
秋水疑惑着,多年来渴求的人就在身畔,距离如此之近,姿态如此温和,姑娘为何要拒人千里之外呢?
此时,陆轻竹虚虚抬头,冷笑一声:“我以为我爱上的是碧血丹心,不忘国仇的大将军,没想到竟是个连国仇家恨都一笑泯恩仇的薄情男人,我,咳咳……”
秋水忙上前一步轻抚陆轻竹的后背,手下这具躯体已经瘦骨棱棱,她又心焦又无力,一股气愤和无奈猛地袭上心头,她紧抿着嘴唇,冷不丁凉悠悠道:
“若是姑娘当真什么都不在乎,为何能将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呢?容王这么多年做的还不够吗?十年来,驰骋沙场无数次,横戈跃马,身先士卒,打下了大彦将近一半的天下,如今天下太平了,您不记着他的功劳,却在这些事上纠缠不休,奴婢看小姐无非是看未来容王身侧不是自己而说的气恼话罢了。”
秋水的声音全然都是怒不可遏的气音,她压在女子的耳畔,又低声说道:
“帝命一出,莫敢不服,兴许容王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若您都知晓与楚国联姻会让将军成为一个狼行狗徒之辈,将军又怎能不知晓呢?十年来的浴血奋战最后得来如此的名声,小姐,别人可以不理解他,但您不可以,他不仅是您爱慕的男人,亦是世子的知心好友,更是大彦的战神啊。”
面前女子闻言瞪大杏眸,她感觉耳畔那股声音有抹蛊惑诱人的意味,明知不可信,可还是不由自主的去想,若是萧冕是被逼迫的又该如何呢?
她,决不允许任何人毁掉萧冕的声名。
她绝不能让萧冕娶了楚国公主。
而就在此刻,从书房斋回来的周燕见到二人这副模样,心头一惊,三步并作两步往陆轻竹跑来,凝到女子惨白的面色,手掌急忙往她额头一抚,好在,温度正常,这让她松了口气。
“秋水,轻竹这是怎么了?”
秋水抿抿唇,她还在暗暗生气着,她气小姐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气她心口不一,懦弱不前,明明就是喜欢容王,爱他爱的要死,为何如此别扭呢。
她不知晓小姐到底知道些什么,也不知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可她看出小姐的犹豫,她的踌躇,她的生命因为容王而停滞。
秋水闷声道:“周姑娘,不如我们去马车上再说吧。”
周燕瞥了眼面色不佳的秋水,又看看落寞无神的陆轻竹,知晓在她走后的一段时间里,发生了自己不知晓的事情。
出事了。
她心下忐忑,同秋水将柔弱无依的女人搀扶上镇国公府的马车,而后用干净的帕子将她脸上的汗珠擦净,不断揉搓她的小手,见到她终于弱弱的望向她,才松了口气。
“轻竹,你怎么了?”
周燕担忧的凝视着面前这个女人的小脸,心尖上酸麻的不行,她心想着,她习惯了小时候那个霸道的陆轻竹,看再多次柔弱温婉的女人都觉少了些什么。
轻竹不是这样子的呀。
面前的女人却只是摇摇头,扯出一抹笑容来,这抹笑容竟比哭还难看。
“周燕姐姐,我无事,我只是在思索一些事情。”
“除了容王,你还能思索谁呢?”
周燕轻声道,她语气平静,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陆轻竹却极为依恋的抓着周燕的手,颇为认真的说道:“周燕姐姐,你可知我第一次见到容王是什么时候吗?”
周燕顺势攥紧了她的手,回道:“轻竹,你跟我说起过,五年前,你跟着陆宰辅去秋香楼喝茶,是你第一次见到这位容王。”
“轻竹,我还记得你跟我说起他的眼神,那年我们都才十三岁,你的面上和眼眸中全都是仰慕。
你说,容王那天穿了一身绛紫色的华丽长袍,袖口镶嵌着精致的金色花纹,他腰间系着一块温润无瑕的白玉,脚上踩着黑色云纹长靴,他不讲话,只是礼貌的向你看过来,与他对视的一瞬间,你就喜欢上他了。”
陆轻竹轻笑着,被周燕一番话带到了回忆中。
良久,她摇摇头。
她面上失神,喃喃自语:“八岁那年,大彦快要分崩离析,父亲回京复命,从宫中回来后便坐在书房不语,我好奇,便一直追问父亲原因。
谁知,他的掌心一直抚摸着我的脑袋,他神情难过极了,一个大男人竟快要哭出来。
他一直对我说,他对不起我,竟将我带到了一个危如累卵的时代,他当年镇守边关,虽竭力抵挡,却还是节节败退,他语气颤抖,抱着我说,若是以后父亲不在身边了,要听母亲的话,要懂事,不可再任性。
我那年也算机敏,从旁人的话里知道我爹是大将军,大将军的宿命都是战死沙场,何况那时天下着实不太平,我知晓爹爹是在跟我说临终遗言,我没有祈求让他不要去,我只是抱着他哭。”
周燕叹了口气,望着女子惆怅哀伤的眼神,仿佛已懂了一切。
陆轻竹继续道:“我心中大概知晓,明年我可能就没有爹爹了,我似一夜长大一般,再不敢如往年那样嬉笑打闹,哥哥每天不是呆在书塾就是呆在书房,我知晓他的抱负,从不敢去打扰,我呢,无事就去搜集战场上的信息,每每我都不敢听却还是要强迫自己去听,可没听着父亲的事却也暗暗松了口气。
我惊慌失措的等待了三个月,等来了一条捷报:五皇子打跑了敌国。
那一年,整个大彦都为之兴奋,我自然比他们更加兴奋,因为这意味着,我的父亲暂时可以不用死了……”
周燕叹了口气,往陆轻竹身旁坐的更近了些,而后将她拥在怀中。
周燕的身上有一股极好闻的清香,这让陆轻竹十分放松,那段往事之后的回忆,让她的眸中溢出一股喜悦:
“那年,父亲再次回京复命,与上一次不同的是,他带回了一个少年。”
陆轻竹微眯着眸子,陷进了回忆中:
“他身形颀长,脊背宽阔,穿着一身黑色锦袍,衣袍上缀着朵朵繁复的花纹,在长廊的菖蒲下熠熠生辉。
我踮着脚尖努力去看,他和父亲却已经消失在回廊。他从始至终没有回头看,我只听到父亲兴奋的夸赞声,我才知晓原来那就是五皇子。”
也是陆轻竹心上的恩人。
后来午夜梦回中,她总是想着五皇子到底长何模样呢,可是梦中只有那道孤寂的背影,直到五年后,她在秋香楼见到了他。
陆轻竹不觉有些困了,鼻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仿佛是哥哥身上的味道,她大脑昏昏沉沉,而后感觉到身躯被慢慢放下,触到柔软的床榻时,她沉沉的睡去。
周燕望着负手站在床侧,凝着陆轻竹睡颜的陆仪,轻声道:“陆宰辅可否借一步说话?”
陆仪缓缓转身,定定在周燕脸上看了几秒,率先走出了陆轻竹的闺房:“走吧。”
他的声音肃冷沉静,还没从妹妹又一次因容王而失去理智的事实中回过神来。
他回想着秋水所述,袖中的拳头一寸寸收紧。
丰牧推开书房的雕花木门,恭敬的候在门口。
书房内,男人背对着她。
周燕望着男人沉默的背影,抑制住心头不断躁动的情绪,紧咬着唇,闷声道:
“难道陆宰辅不知晓轻竹很喜欢容王吗?”
陆仪冷漠无情的声音徐徐传来:“所以呢?”
周燕心头一梗,调整了一下呼吸,大步迈到男人身前,不敢置信道:
“所以?陆宰辅那么有权有势,又是容王的挚友,为何不帮帮她呢?”
陆仪盯着面前这张皱成一团的脸,语气更冰:“容王不喜欢她,我为何要去帮她?”
周燕闻言更激动了:“喜欢是可以培养的,轻竹的一腔爱意我相信能打动容王。”
陆仪紧紧凝着她,嘴角勾出一抹讥诮的笑意:“为何你们女子总喜欢做些不切实际的梦,若是喜欢光是努力就可以的话,周燕,你早就嫁给我了。”
说罢,陆仪倏地一停,瞥到女子瞬间苍白的面孔,指尖颤了颤,但到底什么都没说,只是转过了身,将她的面色挡于身后。
良久,没听到身后女子的声音,他幽幽道:“有些人光是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就已经赢了。而轻竹,从一开始就输了,她抵不过萧冕的心上人,无论何时何地,她与萧冕都不可能。”
周燕颤颤道:“即便有过一时的意乱情迷?”她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想到轻竹与她讲过的庆功宴之事,心中还有一丝期盼。
可陆仪声音依旧冰冷笃定:“即便有过一时的意乱情迷。”
男人的声音穿过重重迷幻梦境,将周燕逮到了现实。
她恨恨的盯着他,他总是这般冷静,总是这般无情,仿佛总能看透本质,看到结局。
可她依旧不相信,她再一次跑至陆仪身前,瞪着鹿眼望向他,眸中闪烁着晕红:“你总是一遍遍的否认轻竹的情意,一遍遍的打击着轻竹的信心,所以她如今怯懦又迷茫,她在原地打转,她心里痛苦不堪,她明明什么都还没做,什么都没有努力,却陷在了这团困境中。她小时候明明喜欢什么就要夺得什么,她那么自信张扬的女孩被你教成了这副鬼样子,你有什么资格这么高高在上,你有本事,你就给轻竹和容王制造机会,让轻竹凭着自己的手段争取,而不是让轻竹像现在一样自怨自艾,我看她都快被逼疯了。”
这番话着实挑衅到了陆仪,他长眸微挑,咬牙切齿:“你到底想说什么?”
周燕一下子冷静了下来,她发现跟这个男人完全说不通,她平静道:“你不帮轻竹,我来帮。”说罢,毫不留情的离去。
“不准帮。”陆仪猛地攥住她的手臂,直直盯着她:“周燕,你这是要把我的妹妹往火坑里推。”
周燕狠狠甩开了他:“最起码比你把轻竹折磨疯要好。”说完,径自走向了雕花木门。
陆仪冷眼看着女人的背影,怒不可遏道:“好好好,一个个都要帮她,那我倒要看看,他们最后会是怎样的结局。”
周燕脚步一滞,而后,走出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