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没有打算活埋他。
月下深坑里,柳如樨艰难地站起身,发现这坑委实不浅,他如今行动不便,靠他自己肯定爬不出去。
不过没关系,这小姑娘把他弄来这里,肯定不会放着他不管。
柳如樨在周围找了找,转头。
矮矮的小人旁边停着一个大大的板车,上面铺了厚厚一层稻草,还放着他的包袱,里面是装着换洗衣物。
绑架风格如此清新脱俗,他还是头一回遇见。
而这种特殊待遇皆因他腹中这个孩子。
柳如樨想不通为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能得到答案。
想到这里,柳如樨就听见了第一个问题:
“你是谁?”
站在阴影中的女孩让人看不清面容,开口的语调是沙哑的平直。
柳如樨顿了顿,神色如常答道,“盛京柳氏,今御史中丞柳涴春嫡子,柳如樨。”
“柳家有女几人?报上名来。”
“庶女三人,长女柳夕桢,次女柳夕朝,六女柳夕誓。无嫡女。”
“嫡子婚配如何?”
“元兴五年,嫁与镇国侯世女游棠鸢。”
“镇国侯世女初次领兵在外是哪一年?年岁?”
“元兴二年,平西讨逆,那年她十三岁。”
“几时宿往青山寺?”
“七天前,八月二十九。”
“太渊阁讲师是何人?”
“院长崔忱。”
“嘉和十年,崔忱因何事下狱?”
“学宫弟子妄议立储之事,院长上书请罪,一并下狱。”
“你何时得知已有身孕?”
“八月十七。”
“……”
一串问题迅速且毫无逻辑地砸下来,带动柳如樨所有的注意力,等一段猝不及防的沉默忽然降临,他才恍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在怀疑我不是本人?”柳如樨敏锐地望过去。
他的问题没有如他一般得到答复,但这小姑娘还是如他所愿褪出了阴影。
——从柳如樨身后,不紧不慢走到他面前。
那个‘矮矮的小人’居然只是垒起来石头?!
都挖这么深的坑了还怀疑他会跳出去拎她的后脖领子吗?
无视柳如樨震颤的瞳孔,格外谨慎、异常警惕,甚至诱导混淆了自己位置的小姑娘背手握着一把短匕,蹲下身。
“几个月?”她用一种平和的语气进行最后的确认。
潜行、刑讯、医技……这专精的部分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这小姑娘到底什么来头?
柳如樨答道,“三个月。”
他的坦诚换到了小姑娘的友善态度。
她‘嗯’了一声,转身把板车推了过来。
在柳如樨接过包袱,把简单披在身上的外衣和被暴力撕开的衣物换下后,很有规矩的转身避开男子更衣的小姑娘从板车上抛下一截绳梯。
“她倒是有备无患。”游棠鸢皮笑肉不笑,把同行所有女人瞪了一遍。
“果然是被人替换吗?”张栖背过身,打量着同样避开男子更衣的陆溪月,“但这是什么判断标准?明和郁是用什么判断你没问题的?你是女子,也不能怀孕。”
陆溪月望天:“……我怎么知道……”
言惊梦想了想,“会不会只是因为你离她比较远?柳如樨就在京城,探查游氏主夫的踪迹总比武林盟主容易。”
“十年前我还不是武林盟主……”陆溪月弱弱提醒道。
“不,明和郁的确把名字勾掉了。她要么早晚把名单上的都查一遍,要么就是确定不会有被替换者。”
崔忱倒不觉得明和郁的判断标准这么简单,“可能里面还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
比如说……
他眼睫微垂,身后是许久静默无言的明江昀。
——比如说替换者可能来自一个由女子负责孕育子嗣的,女男颠倒的世界。
另一边,终于从坑里爬出来的柳如樨看了看空旷的荒地,又看了看深坑,自由的风吹得他脑袋一凉,清醒过来。
“虽然是你救了我,但我会遭遇这些也有一部分你的原因?”柳如樨低头,忽然意识到这是他今天第一次如此正常地观察小姑娘,不,“你是谁?”
等在板车旁准备送人回去的小姑娘抬了抬眼,冲他示意上车,但不对任何无关紧要的问题做出反应。
不知道到底是该谴责她用完就扔的态度,还是谴责自己让一个孩子推车。
柳如樨揉了揉眉头,“回答完我的问题,你就可以走了。不用管我。”
其实不回答他也不会怎么样。他能怎么样?
今夜太长了。
柳如樨将这几日发生的事在心里过了一遍,院中对月而生的疲倦再次涌上来。
他的一生好似一直如此。
如果一段时节里,有好事占据开头,那么坏事就会占据结尾,在这中间,则会出现无数他难以挣脱的混乱。
他也不能反抗。
否则他很难确定结局到底是比糟糕好一点,还是比糟糕更糟糕。
就像他起初也只是为了身体着想,打算在青山寺住两天再回京。
结果归期越推越远,等他再回京,要面对的可能就不会再是一个活蹦乱跳、会跟他闹脾气的小世女了——这还是好的。
再糟,柳如樨恐怕要带着游家最后的血脉彻底踏上逃亡之路。
至于更糟……
“未慈。”
平平的声调打断柳如樨的思绪,他有些没缓过神,又听她说,“受了惊吓,有一点落红,但不要紧。回去施针,不要剧烈运动,不会有事。”
柳如樨微微睁大眼睛,看着这个叫未慈的小姑娘向他递来手掌,“多思伤神。”
“……”
游棠鸢沉默片刻,‘啪’一声把脸上混杂了震惊、疑惑等等表情拍散,“我有点信了。”
“关于优待这部分。”
“你……为什么?”
知道自己在各种意义上都没办法说出拒绝的话,柳如樨不再反抗被安置在板车上。
假装自己只是个即将被运走的货物。
但货物不会不安,更不会心绪难平,“你今日所来究竟为何?我若遭人替换后果怎样?今日之祸可与京城有关?”
未慈确定柳如樨坐好后,用一种平淡的态度稳稳当当推起了板车。
“这是我的事,对你来说知道得越明白,反而不好。”她说,“柳公子,大家都很无辜,可无辜就一定不会造成坏的结果吗?作为补偿,我会把游棠鸢完好无损地捞出来。”
“——就她而言,现在退场,为时尚早。”
不知是不是月色晃眼,有一瞬间,柳如樨好像看见未慈深黑的眼眶泛着一丝血红……待他仔细望去,却没有发现异样。
很怪。
柳如樨下意识察觉到不对。
而游棠鸢开始呲毛,“什么叫‘尚早’?她在养猪吗?等时机到了就宰掉祭天???”
“不一定。”张栖却有点回过味来,“说不准珩王殿下是个不拘敌我,有用就用的人呢。”
她好整以暇笑看游棠鸢,“毕竟你在打群架这方面还是格外有建树。”
是啊,和外族打生打死的那种群架她是没少打。
游棠鸢顿时翻了个白眼给她。
回到青山寺的时候夜色微淡,天边染上一抹浅蓝,估摸算着再有一个时辰寺中僧人就要做早课了,小明和郁决定加快进度。
众人眼看着小明和郁把柳如樨送进屋里——然后发现屋里居然还绑着一个满脸惊恐的女人,花枝正提着水桶麻利的冲掉最后一点血迹——转头从寺医那里顺了一兜子药和针。
小明和郁给柳如樨施针,花枝就紧张兮兮地陪在身边,看见衣上血痕,她的眼泪哗啦一下控制不住地流下来。
柳如樨强打的精神早在小明和郁落针的时候就散了干净,此刻昏睡,花枝不想惊扰,干脆拖着早被打了个半死的女人出门去,抹布堵嘴,又将人暴打一顿。
和全程跟随,为珩王小时候居然还能做个人感到欣慰的众人不同,花枝现在的心情很复杂。
早两个时辰她还外面等着主君完好无损地回来,一边还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柳如樨走前借走了她的银铃镯子,她耳朵尖,若是遇见什么意外不方便呼救,她听着铃声就能冲进去救人。
但她没想到居然有人一早就盯上了他们,她被人打晕,几乎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就让人把主君掳走了。
——如果这么简单就好了。
花枝等柳如樨回来的时候这么想,把地上的女尸收拾起来扔到隔壁,和另一具女尸放在一起的时候这么想,把地上的血迹清理干净的时候这么想,现在依旧这么想。
那个人在给主君施针,她应该进去守在主君身边,以防不测。
花枝揪着女人的头发想,不能让那个人再伤害主君了。
可是。
可是。
为什么她的身体在发抖?为什么她喘不上气,冷汗直流?为什么她的耳中全是嗡鸣,眼前一片晕眩?
“可以了。”
稚嫩平静的声音被平平的语调送来。
花枝瞳孔一缩,身体立刻僵直不动,而她手底下的女人已经没有呼吸了。
小明和郁慢慢走到她身边,低头看了看被打的面目全非的女人,抬眼看向花枝,“我还要问话。”
花枝猛地一松手,手里一块烂肉顿时软软摊在地上,小明和郁也不嫌弃,拖着就走了。
又是这个眼神。
很快,小明和郁从厨房出来,在院里的水缸边打水洗了洗沾血的袖子。
“把这具尸体也送去隔壁,让她们待在一处。”
又是这种没有情绪起伏的语调。
“她们准备了火油,留一桶沿着隔壁院子泼一遍,另一桶泼这间院子。”
小明和郁绕去隔壁,拿回一个匣子。
又是她、还是她。
“有什么问题吗?”
那双阴森冷漠的眼睛又向她看来,透过这双眼睛,她仿佛看见自己被剖开的样子。
她怎么能退缩,让发誓保护的人独自承受这一切?
花枝连忙摇头,抹了一把干在脸上的眼泪,从厨房里颤巍巍提走两截尸体前,她小声问了一句,“主君——”
“你很关心?”小明和郁在房里另点一盏灯,铺纸研墨,没有看她一眼,“为什么不进来亲眼看看。”
“……”
院中桂香幽浮,小明和郁提笔仿字,一封家书写到最后,她到厨房摸了块萝卜,十分娴熟地刻起游棠鸢的私印。
伪造一封家书到收尾时,小明和郁仿了两枚花押,左右看了看,她忽然有点不确定,思索不到两息,她叫醒了柳如樨。
头疼地晕过去,头疼地醒过来,看见更头疼的仿信,柳如樨:“……左边。”
未慈点头,把错误的那份烧掉的同时,顺手把伪造的家书递给柳如樨,“有问题及时说,时间还早。”
柳如樨忍了又忍,没忍住,“你怎么会对游棠鸢的字迹习惯如此熟悉?”
你专精的部分开始离谱了啊!
你不要告诉我你连天子玉玺都能仿?
“也说不定呢。”崔忱闲闲笑道,“也不知道她到底轮回多少次,手艺精湛啊。”
言惊梦若有所思,摸了摸下巴,“能让她帮忙仿一份豊元的吗?保不齐什么时候就用上了呢。”
蹲在一边的游棠鸢麻麻地举手,“我已经知道大火和证据是怎么来的了。现在有人知道我家这个小奴又是怎么了吗?”
“她好像只和明和郁待了一会儿吧?怎么看起来——”
好像被什么东西污染了一样?
她迟疑地着看向叶尘音。
叶尘音平静地看回去,“你看见殿下心里不害怕吗?”
游棠鸢:“……”
我不怕。应该。
虽然又困又累,但柳如樨还是感觉自己躺不住了。
他晃了晃脑袋,想把之前对这小姑娘交付信任的那个柳如樨揪出来问问是抽的哪门子疯。
说起来他是被绑架了吧!
你们对我又追又杀又绑又审的,居然回避我所有问题?
这世上怎么会有连自己遇害的前因后果都不知道的受害者啊?
“为你自己着想。”柳如樨心酸的向绑匪发出组队申请,“你至少要告诉我:‘我不是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