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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当然可以……”

桑觅觉得,他的说法不太寻常。

他是夫,有什么当问不当问的呢?

桑大人,从来都不会这么与母亲讲话。

“那觅儿若是想告诉我,便说与我听。”谢择弈视线转开,不经意地从花丛上扫过,他往前走了几步,散漫之中颇有与桑觅闲话家常许久的态势。

桑觅不自觉地跟在他身后,眼眸略显迷离。她常觉得谢五郎说话让她捉摸不透,一点也不直白,比阿姐和阿娘言语中的弯弯绕绕还多。

“纳妾。”

转瞬的迟疑后,桑觅还是坦然开口。

“什么纳妾?”

“你、纳妾。”

“缘何说起这个?”

谢择弈停步,回身看她。

桑觅抬眸,迎上他的视线:“给你纳妾,阿娘就是这么做的,我也该这么做。”

谢择弈听罢,薄唇扯起一如往常的笑意,眸中却带着几分紧绷的凛意:“新婚不过几日,觅儿便要给我纳妾,未免也太大度了些。”

桑觅呆呆地看着他,无从作答。

实在复杂。

这人笑起来,她都看不出是真笑还是假笑。

不像阿姐,开心便是开心,不开心便是不开心。

谢择弈轻轻叹出一口气,倏然转身迈步走开:“我们去别处走走吧。”

桑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微微垂眸,若有所思,只觉这谢五郎态度有异,一会儿扯东一会儿说西,隐隐约约透着要将她问罪查办的意味,不知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杀人,是要被问罪查办的。

依照本朝律法,如她这般杀人如麻,是否会牵连亲族?

不过谢择弈是她的夫,也属于她的亲族。

他会查办他自己吗?

他可以依律,处死他自己吗?

太复杂了。

文书律令,向来不是桑觅的长处。

也许谢择弈可以休了自己,再去问她的罪。

这样就不用考虑那些了。

正胡思乱想着,前方走了几步的谢择弈觉察到她发愣,默默回身来拉她的手。

“发什么愣,莫要再去想什么纳妾的事情,觅儿心里有什么不满,但可直言,无需如此拐弯抹角,若是旁人同你说这些,也不必放在心上,我不需要什么妾室。”

“噢。”

桑觅怔怔的,被他拉着走。

她其实没完全听懂他在说什么。

但她要表示,自己听懂了。

这就是,夫为妻纲。

桑觅自觉,已然尽力听从了阿娘与阿姐的叮嘱。

谢择弈手心的薄茧擦过她的手背,一阵温热包裹其上,他揉了揉她葱白的手指:“你的手真凉,应多穿些衣裳。”

桑觅脱口而出:“是你的手太热。”

说完,便心有懊悔地垂眸。

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这么反驳他。

谢择弈却轻笑起来,扣住她的手掌慢步走着。

——

回门日结束后的第二日,谢择弈回大理寺处理公务。

一觉醒来,桑觅便不见了他人影。

换桑觅上辈子的说法,这叫上班。

看来,谢少卿很爱上班。

碧珠伺候着桑觅穿好罗裙,腰间系上一条浅碧色丝带,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纤细的腰肢,继而麻利地取了色调搭配妥当的绣鞋给她换上,后又搀着她去镜前梳妆。

她一面给桑觅梳头,一面碎碎念着:“奴婢最喜欢给小姐你穿衣打扮咯,小姐你身姿婀娜,肌白如脂,梳何种妆、穿什么衣裳都好看,又总是由着奴婢摆弄,伺候你的丫头,都可以像小时候,缝布娃娃一样开心!”

拿着可观的月银,还能在自家小姐身上搞创作,碧珠干起活来,自是舒爽有劲。

桑觅端坐着,一脸平静地瞧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好像,又明白了不少道理。

就像谢少卿喜欢上班一样,碧珠也有喜欢的事情,那就是,摆弄巧妙好看的妆容衣饰。

人,都有各自的喜好。

喜好杀人,只是万千喜好中的一种。

桑觅后知后觉地想到,原来,自己也变成了人。

碧珠捧着一把乌黑如瀑的头发,缓慢地梳下,继续絮叨着:“对了小姐,云蔓姑姑上回挨了板子后,谢老夫人身边的那些人,对你可是恭顺多了,料想又是谢大人出面咯,咱们府里的老嬷嬷说的好呀,男人若有担当,自会促成妻母和睦,后宅祥和,我就知道,小姐福运深厚,这可不是,嫁了个好郎君。”

桑觅一贯不讨厌碧珠的哩哩啰啰。

若是不喜欢,她自是会叫停。

碧珠熟知她性子,继续自顾自地讲话:“咱福运比不上小姐你这样的大美人,不求嫁个好郎君,只盼着往后多攒点银子,去外城开铺子,倒也可安身立命。”

桑觅出声说道:“你要银子,我这里有。”

桑府虽门第不高,桑大人也称不上多大的高官,但本朝天子严治贪腐的同时,拔高了所有朝廷臣子的俸禄,桑明容食厚禄,福荫内宅,从未亏待几个女儿,此番成亲,桑明容分了她几座望京城的院子以作嫁妆。依照大胤律令,女子嫁妆,归属新妇本人,故而桑觅手中,也算少有家资。

外城铺子没有望京内城那么贵。

帮碧珠盘一间首饰铺子的钱,桑觅还算拿得出来。

碧珠听了却是连连摇头:“那不行,小姐待我宽厚有加,我已经受了不少好处,碧珠我没读过什么圣贤书,但跟着小姐,也听了不少君子道理,我是女子,做不了君子,却也不可白拿小姐的银子。”

桑觅略显古怪,又沉默了起来。

她觉得碧珠说得不太对。

论及什么圣贤书、君子道理,碧珠比她可懂得多。

碧珠跟在她身边这么些年,说不定,识得的字、会背的古诗都比她多。

梳妆完成,碧珠望着镜子里的人儿,赞叹不已:“小姐真漂亮,连我看了,都心生无限怜惜呢!”

桑觅不语。

身后的碧珠未能憋住,不自觉地发笑。

她很快掩住嘴,有些不好意思。

漂亮是漂亮,奈何过分纯良驽钝。

最简单的针线活,碧珠教了她无数次,桑觅还是一知半解的,摆弄起针线来,总是一不小心扎破自己的手,连疼,都要好半晌才能反应过来,若无人提醒,她便顶着指尖溢出的血珠,呆呆傻傻地发愣。

如此驽钝,倒更惹人怜惜了。

碧珠想呀,这可不就是小姐身上的福泽么?

桑觅不懂碧珠笑什么。

反正,她是个爱笑的丫头。

桑觅索性也跟着她,轻描淡写地笑了笑。

——

“咳咳咳——”

桑觅到婆母院中过来问安,未踏入屋内,便听见了谢老夫人的咳嗽与艰难地喘气。谢老夫人的病情仍未稳定,她见到桑觅时,却还是笑容满面,承了她的孝顺心意后,又免了她的问安。

谢老夫人说,做谢府的妻室,要紧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婆媳之道、内宅尊卑此等繁文缛礼,而是相夫教子,光大士族。

离开谢老夫人院中。

桑觅自请,为婆母煎药。

她遣了丫鬟,烧了火,于瓦罐中倒入药材,加水煎煮,而后静坐在一张板凳上,等候相应的时辰到来。

桑觅盯着冒热气、飘散着苦味的瓦罐看,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她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手手腕处的绿翡翠镯子上,不知不觉间,神游天外。

她在想,相夫教子。

相夫教子,是为,帮助夫君,教育孩子。

阿娘也说过同样的话。

大胤朝数百年历史,留下了不少帝后同心,共创盛世的美谈,天下九州,扬名百年的高门士族,都有着德才兼备之后宅的帮衬,所以,哪怕是嫁入小门小户的女子,也秉持着相同的为妻之道。

桑觅不太懂这些。

她不能帮夫君查案。

也没有孩子可以教育。

面前的药,煮得差不多了。

桑觅从怀里取出一朵折断的花。

她将花加进了冒着滚滚热气的药罐之中。

咔嚓——

身后,传来踩碎瓦片的声音。

桑觅回头去看,瞥见一道急匆匆离开后厨的背影。

不知道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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