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晟出了慈宁宫,抬眼看了看天色,开口道:“宁首山那边如何了?”
盛安躬身道:”回禀陛下,丽太妃娘娘还是不肯多说。”
她虽不说,这主仆二人却都能猜到,那香炉哪里只是冲着贵妃和皇嗣去的,分明是借着胡氏的垡子,冲着陛下来的。东宫之时,陛下可是常去贵妃的宜春殿探望。
胡氏难道不知道这会对皇帝有害?她当然知道,只不过对她来说,丹砂焚作水银害不了萧晟性命,却能使姜蕙流产,已经值得一试了。
萧晟一顿,脸上淡淡:“丽太妃在皇陵尽心侍奉,身体劳累,病痛缠身,难以救治,朕深感痛心。”
“是,奴婢明白。”盛安垂首。
“贵妃和烺儿这几日如何?”皇帝又问。
“太医回禀说,大皇子殿下近来吃睡都好,贵妃娘娘每日服用养荣丸,身子也略有起色。”盛安立即道。
萧晟“嗯”了一声,道:“回两仪殿。”
御驾一路往两仪殿去,路过太液池,果然又见到许修媛婷婷袅袅,福身请安。
“妾修媛许氏,请陛下安,陛下万福金安。”
萧晟抬手揉了揉额角,开口道:“平身。”
许修媛面上一喜,往前几步,妃色绡纱堆花罗裙荡开艳丽的弧度,柔柔道:“妾亲手做了些百合酥,陛下尝尝?”
萧晟轻咳一声,盛安上前一步,接过许修媛身后婢子手里的八宝纹雕花食盒,笑眯眯道:“修媛娘娘,陛下国事繁忙,这百合酥就给咱家先拿着,待陛下歇息时再吃。”
“那好吧。”许修媛只好应道,还待再说些什么,御驾已经起驾离开。
“陛下——”许修媛拖长了声音,望着逐渐远去的御辇,失望道,“不去瑶华宫,怎的也不常来广阳宫?”
“娘娘,咱们还要在太液池赏景吗?”身后,宫女海棠问道。
“过几日储秀宫就要进人,赏,怎么不赏?”许修媛转身,往太液池边的照月亭走去。
*
申时正,两仪殿。
搁在大紫檀雕螭案上的玄鸟饮露六脚滴漏发出不疾不徐的滴水声,靠墙的雕漆壁桌上供着虺纹博山炉和汝窑美人觚,炉中清焚着龙涎香,殿内香味浅淡。
萧晟撂下朱笔,端起茶来喝了一口,盛安见状,立即朝殿内侍立的两个宫女使了使眼色。宫女们莲步轻移,到得皇帝面前微一福身,一左一右为皇帝捏起肩来。
萧晟放松了一直挺直绷紧的肩背,倚靠在龙椅上,闭上眼睛小憩。
盛安于是轻手轻脚绕到十二扇缂丝山水屏后,冲等候在门外,着大太监服饰、端着木盘的人招手。
那太监立即弓着身子一路行到皇帝面前,跪在地上,高举着木盘,恭声道:“奴婢宫掖司全顺,请陛下翻牌。”
萧晟睁开眼睛,面前嵌珠如意纹红木盘中,整整齐齐排着零星几块绿头玉雕牙牌,他正准备动作,忽然想起晨间在慈宁宫的事,伸出去的手转了个圈,挥退宫女,站起身来,也不看面前仍然跪着的宫掖司太监,抬脚往门外走去。
盛安忙不迭小跑着跟过去,点头哈腰道:“陛下,您这是?”
萧晟踢他一脚,“摆驾瑶华宫。”
*
姜蕙在小厨房里做桃花糕。
早上几个丫头摘了许多桃花,除了插瓶赏玩的,还余下许多,正好拿来做些糕点。
将新鲜的桃花花瓣用盐水洗净,浸泡约一刻钟后捞起来,加入牛乳、藕粉、冰糖粉碾碎搅拌均匀,然后小火熬煮至浓稠不沾勺的状态,倒入桃花状的木制模具里,晾干凝固。
庆丰禀报说御驾好似正往瑶华宫过来的时候,姜蕙还在厨房忙碌,略一点头,并没有回正殿换衣裳的意思,等到宫门边太监尖利的通传声响起,她才将身上遮灰的罩衫脱下,净手过后,重又用木簪简单绾了头发,穿着月白色素面锦裙,就往前殿迎驾。
“妾请陛下安,陛下万福金安。”
萧晟从未见到过这样的姜蕙。
少年时的姜蕙红衣猎猎、明媚暄妍,及笄后,她又若皎皎明月,温和恬淡中总是藏着几分疏离。
但不论什么时期,都不像今日这般,仿佛云端的仙女终于坠入凡尘,沾染了烟火气,离他很近。
萧晟愣了一下,才伸手去扶姜蕙:“不必多礼,蕙儿快起来。”
顿了一下,他道:“蕙儿这是在做什么?”
姜蕙抬眼看他,浅浅笑道:“妾正在小厨房做桃花糕,接驾匆忙,陛下勿怪。”
桃花糕,少年时的安宁郡主初初学厨,常常在家做了带来崇文馆分享。
“那蕙儿做完没有,不知朕是否有幸一尝?”萧晟顽笑着说道。
“只差最后一步。”姜蕙柔荑微抬,伸出一根纤纤玉指。
皇帝饶有兴趣地跟着姜蕙进了小厨房,把里面伺候的下人吓得不轻。
姜蕙重又穿上平姑姑递过来的罩衫,在铜盆中净过手后,将已经成形的糕点从木制模具中倒出来。
她指挥皇帝陛下道:“陛下,烦请帮妾拿山楂片过来,就搁在里边雕漆矮柜里头,瓷白色鱼纹罐。”
皇帝翻找片刻,将罐子拿在手上,竟然有自己也动手的意思,他拔开红头木塞,朝里面看了一眼,问道:“多少山楂合适?”
“五六片就行,要切成碎儿。”姜蕙回头看了一眼,见皇帝准备拿厨刀,忙过去阻止道,“陛下可不能动这个,仔细伤了手。”
皇帝本要坚持,可看到满屋子宫人紧张的眼神,还是没再动手,他今天在瑶华宫动了厨刀,明日弹劾贵妃的折子得堆满两仪殿的书案。
萧晟于是退后一步,看姜蕙接着动作。
山楂切碎,洒在乳白中透着点氤氲桃粉的糕点上,最后将余下的洗净的桃花一片一片用少许温水轻轻贴在其上,一碟精致可爱的桃花糕便做好了。
两人回到正殿,平姑姑将桃花糕用碧玉盘装了,配上紫苏饮搁在暖阁桌上,悄声退下。
姜蕙往里间换过一身雪青色银绣曳地裙,重新梳了单螺,斜插一支垂花玉扇步摇,耳着玉葫芦耳铛,步入暖阁一看,皇帝正盯着看窗边书案上写着几行小诗的白宣。
檀木翘头案上摆了青釉仰莲纹梅瓶,瓶中高低错落插着几枝新摘的桃花,右手边搁着湘妃竹笔架,架上几支大小羊毫,旁边置一方端砚并一块墨锭,砚台中尚还有残留的墨条。
那洁白细腻的罗纹宣就铺在笔架边,用紫檀竹纹镇纸压着,其上字迹仙露明珠、落纸云烟。
置酒高堂,悲歌临觞。
人寿几何,逝如朝霜。
时无重至,华不再阳。
苹以春晖,兰以秋芳。
来日苦短,去日苦长。
今我不乐,蟋蟀在房。
乐以会兴,悲以别章。①
人的一生何其短暂,生命消逝就如同晨间的霜露,即使是饮酒作乐,却也只能慷慨悲歌,忧愁难忘。时光不会重来,花落不会再开,苹花只在春日绽放,兰草只在秋日芬芳。余下的日子那么短,逝去的光阴却那么长,岁暮日晚,应及时行乐。朋友相会固然使人快乐,一旦别离却又令人哀伤……
似乎是听到姜蕙过来的轻微脚步声,萧晟拿起那张薄薄的白宣,转过身来,轻声问道:“蕙儿为何突然想起陆平原的诗?”
姜蕙脚步一顿,眼中似有轻岚,静静停在绢纱插屏边,雪青色裙摆间银线流光,这样一看,好像又恢复了沉静恬淡的样子,仿若月娥姑射了。
她黛眉轻舒,淡淡笑道:“一时愁绪,无病呻吟罢了。”
皇帝却没有放过这个话题,走近姜蕙,表情捉摸不定,眸色沉沉,接着问道:“这一节还剩‘岂曰无感,忧为子忘。’一句,贵妃为何不写?”
岂曰无感,忧为子忘。怎么会没有如此感叹,只不过因为见到了你而忘记了忧愁。
姜蕙莞尔:“晨间妾写下这诗时,尚还没有能解我忧愁的人前来呢。”
她说着从皇帝手中取走白宣,走到书案前铺开,拿镇纸压住,随后用墨锭略磨了磨墨,左手轻撩衣袖,右手拿起搁在笔架上的小毫蘸了墨汁,在砚边晕开,落笔于宣纸上,补完了这一句。
——岂曰无感,忧为子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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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节选自陆机《短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