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这便歇息。”宋梓尘点了点头,微挑了眉看着那个毫无自觉打算起身行礼告退的人,眼疾手快地抬手扣住了他的手腕,“时辰晚了,就在这里睡罢。”
“可是——”
沐秋不由微怔,回身对上宋梓尘带了些期待的目光,终归还是张不开口拒绝,也只得无奈地浅笑着应下,安抚地拍了拍那只牢牢扣住自己手腕不放的手,“殿下稍待,我去唤下人送些热水来,沐浴过再歇息。”
宋梓尘盯着沐秋的眼睛看了一阵,见他神色自然不像要趁机逃跑才松了手,却又连自己都觉实在有些幼稚可笑,不由失笑摇头:“好好——快去罢。我们一起洗,然后一起睡。”
沐秋毕竟秉性温润持重,被他这般直白的说词引得面上微红,带了些尴尬地轻咳一声,低低应了一声便快步出了门。宋梓尘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般,饶有兴致地盯着他耳根的一抹血色,眼里便不由带了些促狭的笑意——在他的印象中,沐秋永远举止恭顺稳妥进退有度,罕有这般情绪外现的时候,却不想居然也这般叫人觉得……可爱。
不知是否因为宋梓尘方才的话,沐秋连平日服侍惯了的沐浴也做得颇有些拘谨迟缓。宋梓尘看着他在热气蒸腾中微红的面颊,心中不由微动,也不顾那人身上还着了中衣,扣住他手腕向怀中拉了过来,一手揽住他颈后便吻了上去。
沐秋对他本无提防,只能匆忙扶住木桶边沿立稳身形,宋梓尘细细吻了一番才肯罢休,看着那人仍有些茫然怔忡的神色,便不由笑出声来,也不再故意捣乱:“好了好了,左右也洗得差不多了——你也快叫些水,沐浴了好歇息,不必忙活我了。”
沐秋应了一声,却还是下意识取了大块的布巾要替他擦身。宋梓尘看着他难得的愣怔模样,只觉仍忍不住想笑,接过布巾起身跨出木桶,扬声替他叫了水,又趁机探身吻了下他的唇角:“快点儿,我等着你。”
直到泡进温热的水里,沐秋依然觉得忍不住有些面红心跳。胸口盘踞着的情绪叫他极为陌生,心跳得比那一次都要快上不少,往日引以为傲的养气功夫仿佛彻底再派不上任何的用场。
虽然不是第一次被吻上来,也不是第一次肌肤相贴同床共枕,可不知为何,偏偏就只在这一次生出浓浓的局促慌乱,脸上也烫得吓人。或许是因为那个人的态度与往日每一次都不尽相同,也或许是因为——他终于意识到,他的殿下已经彻底长大成人,眉宇间已带了令人心觉可靠的稳当,将他拉进怀里时也已带了不容反抗的力道。他为着他的殿下这样的变化而有些无措,却又不能否认心底最隐蔽的那一丝欣然。
唇角方自挑起些不易觉察的弧度,胸口便骤然一缩。沐秋下意识抬手掩了口,只觉喉中一甜,手心便是一片殷红。原本含笑的温然眸光骤然凝滞,渐渐浸润过些许黯然的苦涩。
他险些忘了——他是不能,也不该与他的殿下生出牵绊的。
有些话他终归没有与他的殿下讲。就像他不曾对任何人提起过三皇子曾用解药威胁过他要他背叛,他也从来不会告诉他的殿下,那些暂时起到缓解之效的解药其实早已经被减半了药量,甚至有些不过是徒有其表的药丸罢了。他为了压制那些毒素始终在精修内力,却仍可以感觉到身体在那样凶猛的毒素侵蚀下一日日愈发虚弱,也许不知道那一日,他就会倒下,再也无力起身——纵然死不成,也早晚会成为三皇子用来要挟殿下的筹码。
他陪在他的殿下身边,是为了守护那个人的,无论宋梓尘怎么想,他都注定不可能接受那样一个无力的自己。
所以,他也只是想在自己还有力气站稳,还拿得动剑的时候,再多陪陪他的殿下,再用尽所有的力量将那个要用毕生守护的人护在身后。在大限到来之前,他会主动消失,离开这里,去到一个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地方——既然分离本就是定局,他或许原本就不该再陪着那个人一起陷进去,以免在那一日徒增悲伤。
可是……终究还是舍不得。
沐秋无声地苦笑,掩了口尽量压低了声音轻咳着,五脏六腑仿佛被烧灼着绞成一团,有带着腥甜气息的热流从喉间涌上,冲破唇齿的封阻,指间便染上了淋漓的殷红。他攥紧了桶沿努力稳住身形,身上却止不住的一阵阵发冷——上一次的解药便是假的,他入口时便已知晓,只因不忍叫那人担忧,强运功力将翻涌的血气压了下去,眼下却再也压制不住了。
既然压制不住,那便放松一次罢。殿下在内室,水很快就会被下人倒掉,应当不会有人发现的。沐秋无力地扯了下唇角,斜倚在桶壁上,痛痛快快地咳尽了胸口淤塞的血气,重新将内力运转周天。身上疲累得紧,他合了眸调息片刻才撑身而起,取了布巾来将身上的水迹擦干,换上备好的中衣,招呼下人将水倒了,这才稳了稳心神走进内室:“殿下——”
“沐秋,来。”
宋梓尘已经把自己收拾妥当了,正随意披了一件袍子,靠在灯下闲闲地翻着书。见他进门目光便是一亮,浅笑着起身拉住他的手,却只是一碰便不由皱紧了眉:“身上怎么这么凉——那些惫懒的连个水都烧不好么?”
“只是不慎走了神,水泡得凉了……”沐秋笑了笑,随着他的力道走到榻边坐下,“下次定然注意,下人无辜,殿下就莫要拿他们发作了。”
“下次下次,你总是这般不注意自身,下次只怕我要亲自盯着你沐浴才行。”
宋梓尘扯着他一并在榻上躺下,又拉过被子将两个人裹得严严实实,还觉得不够,索性将那人冰凉的身子拉进怀里捂着:“沐秋……你说,人心真的就那么容易变么?”
沐秋知道他心中在想着什么,却也不知该如何应答,只是像儿时一般抬手轻轻拍抚着他的背:“人心难测,殿下也莫要太萦于怀,免得伤神……”
“或许总归是有原因的罢,只是我还蒙在鼓里罢了。”宋梓尘合了眼苦笑一声,随意把玩着怀中人仍带了些潮湿的长发,努力排解开心中的重重思虑,却终归还是躺了半晌都无睡意:“沐秋,睡着了么?”
“殿下若是睡不着,我便陪殿下说说话。”沐秋的语气里带了些柔和轻缓的笑意,怕宋梓尘总是维持着一个身子会觉酸麻,他便主动抱了膝坐起身,宋梓尘也学着他的样子坐起来,挪着身子和他挤在一块儿,把被子往上扯了扯:“记得小时候我睡不着,你便是这般整宿地陪我说话,最后我挨不住困靠在你膝上睡着了,你就当真坐了一夜……”
“殿下居然还记得。”沐秋有些讶然地笑了一句,探身够过榻边那件衣袍替他披上,浅笑着轻声开口,“那便再如当时那般——殿下可还要我去偷些点心来当宵夜?”
“好啊——你竟敢打趣我,看本王不给你点厉害瞧瞧!”宋梓尘故意瞪了眼睛,笑着去咯吱他腰间软肉。沐秋向来怕痒,一边笑一边连声讨饶,两人闹了半晌才消停下来,宋梓尘一手扶着床榻,看着那个因为笑得太厉害而抬手抹着泪的人,惬意地舒了口气,将他拢在怀里吻了吻额角:“沐秋,你我若能始终这般,该有多好啊……”
沐秋身形不着痕迹的一滞,眼里便又带了清浅柔和的笑意,抬手覆在那人的腿上,带了些安抚地轻轻拍了拍:“将来的事又哪能说得准呢……殿下其实无需总是打算着以后的事,只将当下过好,便已足够了。”
宋梓尘不由微怔,心头莫名蔓延过些许寒意,就像怀中那个不知怎么都焐不暖和的人一般,叫他止不住的微微一颤,揽着那人的手臂便紧了些:“沐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始终对我说,要走一步看三步,时常为以后留些进退之路才好么……”
沐秋这才惊觉自己似乎有些失言,却又一时不知该如何圆回来,也只能强笑着轻声开口:“殿下的确大有长进……是我一时想得少了,哪能不打算着以后呢?只是想到若是老为了以后活着,那般处心积虑步步算计着却也实在太苦——因而有些心疼殿下……”
“有你陪着,便不觉得苦。”宋梓尘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鬓角,柔声应了一句。沐秋已不敢再随意开口,只是浅笑着温声应了,心中却莫名漫过些悲凉伤感,抬手回抱住了那个人,臂上带了些不舍的力道,眼中便浸润过隐然水意。
可是他——究竟还能陪着他的殿下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