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膛里火苗跳跃着,忽高忽低,滋滋的舔着锅底,不时有树枝燃烧时发出的毕剥声,噼啪作响。炙热的气浪,把空气都烤的扭曲变形。看着旺盛的火势,安乐有些无奈的夺过哥哥手里的豆杆。前后锅的水都已经沸腾了,炉里的余火足够把饭蒸熟,她不打算纵容哥哥这种浪费柴火的行为了。豆杆烧光的话,就要烧槐树叉子了,那上面总是有防不胜防的尖刺,她不想受罪。
安仁有瞬间的失神,眼神怔怔的,脸部线条紧绷,嘴巴紧紧抿着,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要是结婚早,孩子都该有了。”安乐明白哥哥的感受,只是不想开口。
“百无一用是书生。”安仁表情落寞,一瞬间好像连身子都矮了几分。
“你傻呀。八十小儿百岁娘。在爹妈眼里再大的孩子也是孩子。等你什么时候有娃了,再考虑一家之主吧。现在,一家之主是老爸的,你没戏。”安仁觉得,妹妹这歪道理好像有几分道理。等等什么时候我想抢一家之主了。他明明只是感慨一下自己不能替母亲分忧。不过这样开导自己的妹妹也好可爱啊。
看着一脸被安慰了的哥哥,安乐觉得太惊悚了。快还她上辈子的冰山哥哥,这样忽喜忽忧的,她的小心脏会受不了的,累觉不爱。
三伏天晚上也是闷热的,热腾腾的就像蒸桑拿。安乐没有心情顶着熊熊烈火,做一桌子山珍海味。现在安家的饭菜都以简单为最高标准。一大盆凉面,一锅鸡蛋汤,一人一个白水煮蛋,就是晚餐。安父还没回来,一家人难得相聚,总要一起吃顿饭。
昏黄的夕阳里,安父才姗姗归来。蓝色的工作服上,满是一圈圈的白色痕迹,那是汗水反复打湿衣服后析出的盐分。脱下可以拧出水的工衣,就着晒得温热的井水,快速洗个战斗澡,安父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湘琴,先泡着,吃了饭再洗。”安父招呼安母吃饭,微红的脸庞上有一抹愉悦。安家父母都是老派人,有了孩子后,一般都称呼孩子爹,孩子妈。只有有喜事的时候,才会偶尔喊对方名字。
“看来,爸爸是有好事了。希望,可以安慰到妈妈吧。”安乐暗忖。
预想中安母清脆的回答并未响起,安父一脸不解的看过去,发现妻子脸上泪痕犹在。
“这是咋啦?你们两个又惹你妈了。琴呐,别跟孩子置气,再把自己气着了。回头我收拾他们啊。”安父蹲在水池边跟安母逗乐子。姑娘儿子都争气,安父就是借个话头,引妻子说话。
“关孩子啥事!是我心里难受。”安母搓衣服的力度又大了几分,搓衣板不堪重负,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好像下一秒就会断掉。
声音还是硬梆梆的,安父却放心了。肯接话,就不怕。说明不是大事。被当了话题的安家兄妹,已经无力吐槽。每回都是这一招,老妈还每次都接着。大人的世界好复杂。
“万事有我呢,别急,说说怎么回事?”安父音色醇厚宽和,自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看着习惯了挑起担子,为妻儿遮风挡雨的父亲,安乐隐约明白了母亲几十年都败在同一招的原因。也许正是因为,父亲的宽和,上辈子遭遇了那么多事之后,他们一家还能好好过日子吧。
“杀千刀的、钱串子,一下扣了我两百块。这几个月的工钱,差不多有七百多,就只给了我五百。”安母奋力的搅动衣裳,哗哗的水声越来越大。安母觉得自己的心就像那些肥皂泡,就算一时高兴的飘起来,下一秒也会“啪”的一声破掉。两百块啊,那要给孩子们买多少肉啊。不能想,想起来就心疼。
“那你们老板也忒不是东西了,不行就歇几天。看看别的地方,要不要人?多大点事,也值当哭一回。”安父夺过妻子手里的衣服,把人拉到饭桌上。“不就是两百嘛,我给你。最近的加班费,看看正好两百。”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几张钱,又从烟盒里拿出一张五十的,摸了摸和之前的那些一起塞到安母的手里。
握着手上还发潮的钱,安母心里一阵难受,这都是自己男人在工棚里,一滴汗摔成八瓣换来的。要是自己多挣点,咋能让他受这罪。她心疼,可是有什么办法。孩子出息,考上了省里最好的学校。家里再难,也该给孩子置办一桌升学宴。开学也得准备两身新衣服。这处处都要花钱。摩挲了半天手里的钱,安母还是从里面抽出一张二十的塞了回去。“就这么多,少抽点烟。”
“行,都听你的。那我们开饭。”安父乐呵呵的接回钱,二十块能换十包帝豪呢,省着点兴许够。
安父端起海碗,哧溜起来。白生生的面条,裹着红通通的辣椒油,切地细细的黄瓜丝,吃起来满口清香,白萝卜丝咬一口脆生生。再看鸡蛋汤,汤底清澈,鸡蛋丝一缕缕漂在汤里,黑色的木耳,翠绿的香菜,闻一口就要流口水。剥了壳的鸡蛋,被切成四瓣,摆在盘子里,旁边有个装酱油的小碟,酱油蘸鸡蛋一口一瓣,吃起来就是惬意。乐丫头,最近厨艺见长啊。
母亲被扣了工钱,安家人情绪都不怎么高。一时饭桌上没有别的声音,只管埋头吃饭,只是每个人心里都并不平静。工棚里闷热不堪,安父本想这个月先歇几天,现在也只得打消这个念头。没钱难呢。两个孩子要读书,有什么办法呢?连让妻子直接辞工的底气都没有,现在活难找,没找好下家,谁敢辞工。一文钱难道英雄汉,这就是现实。
天刚擦黑,这顿沉闷的晚饭就结束了。安乐换了件长衣长裤,穿上布鞋,带上空油壶出门了。吃饭的时候,她一直在想事情。如果她想的没有偏差,也许自己家能进笔小钱。现在她要去准备点东西。
安乐要去摸知了,当地人叫知了猴。刚从地下出来还没有蜕壳的知了猴,是有名的美食。把捉到的知了猴,提前一晚放在水里泡着,排出体内的脏物。隔天用油炸了,是农家少有的美味。个头虽小,却是实打实的肉,除了下河摸鱼,这是平原上难得的美味。只是,炸知了猴很费油,没有人舍得天天吃。现在交通没有后世那么发达,这些东西运不出去,城里人很难吃到,也算个稀罕物。
晒场的老槐树下坐满了乘凉的人,光着脊梁的孩子,跑得满头大汗。安乐笑着招呼众人,穿过晒场进了杨树林。身后不时传来低语声,安乐知道那是村民在议论安家的事,杨庄没多少新鲜事,那件事只怕还要再被念叨半年。四婶这回可有的受了。安乐并不理会那些话,她现在要忙正事。
这片林子很大,据说他们村的村名就是来源于村子里,大大小小的杨树林。这片林子白天会有鸡鸭来啄草籽,抓虫子。晚上就只有些毛孩子,在这里抓知了。估计是杨树林太老了,树上有很多毛毛虫,大家并不爱在这里玩。
远处林子里,几道光柱晃动着,已经有人开始行动了。安乐从口袋里,摸出块纱巾绑在头上,护住头颈,免得碰到落下的毛毛虫。拿出手电,选了一个没人的方向走了过去。抓知了猴没什么难度,只要心细就可以了。难缠的是林子里成片的蚊子,轰隆隆的就像轰炸机。就算她穿了长衣长裤,涂了清凉油,也不能幸免于难。安乐觉得腿上被蚊子咬的地方火辣辣的,又痒又疼。
安乐运气不错,很快就在树半腰的地方发现了两只。借着手电的光,捏住知了的背,快速塞进油壶里,拧紧瓶盖,防止知了跑出来。壶里面,已经被安乐灌了点水,这样可以阻止知了蜕壳。记得小时候,她跟哥哥抓知了,结果没有灌水,她矿泉水瓶里的知了,最后都变成了吱吱叫的蝉。她哭了很久,最后还是哥哥买了个大脚板才哄好。那时安乐记忆中吃过最好吃的冰糕,即使豪华如哈根达斯,也没有记忆中那个大脚板好吃。
看抓够了安乐便往家转。夜已经深了,乘凉的人大多都回去了,只有几个还在外面拉家常。到家时,哥哥屋里的灯还亮着。把西瓜放在桌上,安乐发现哥哥竟然在整理补习班的教案。
“有人想报个单人班,我把资料调整一下。”看妹妹盯着教案,安仁含混着解释道。“升学宴差钱,妈怕办不成,愁的不行。我不想他们上火。”都七月底了,才考虑收人。可见这个学生一定很难缠,哥哥这是想多赚点钱。安乐想通了关键,却并不点明。哥哥已经长大,总要学着克服。
安乐把她之前想到的法子告诉了哥哥,希望哥哥给点建议。毕竟两辈子她都没有做过生意,这些事她并不擅长。哥哥好歹组织起了一个补习班,经验总比自己多。安仁没想到自己的妹妹,这么聪明,小小年纪,居然能想到挣钱的法子。两个人嘀咕半天,定下章程。
“哥哥的升学宴能不能顺利举办,就看明天的事情顺不顺利了哦。母亲的事情,也要想个法子讨回公道。”念头飘过,安乐已经睡意昏沉。